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剪报册用的是普通白纸,大四开,牛皮纸封面,是比照着一个整版的报纸装订的。我不想委屈了那张报纸,隆而重之地为它量身定做了这个剪报册。有回不小心碰翻了茶杯,半杯茶水泼在封面上,好在牛皮纸没有浸透,只是在大半个封面上留下了一滩暗褐色的印痕。翻开剪报册,第一页粘贴的就是那张《滨江日报》。——头版头条通讯,通栏标题:《牛背村:留守儿童的“游戏”》,日期是2004年4月16日。文章写的是山村儿童狗娃及其伙伴们的故事。那篇文章在当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因此受到了各级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作者本人则荣获了国家级好新闻一等奖。
每回看那张报纸,我都是用目光去抚摸。陈旧的报纸已经泛黄,但并不影响阅读。我缓缓地抚过每一个铅字和每一个标点,目光十分热烈,因为文章的作者就是我,我就是那篇文章的作者。
那年我还年轻,是新闻界的菜鸟。我热爱文学,所写的小说却屡遭退稿。我并不热爱新闻,误打误撞之下,偏偏一举成名,从此对文学的热爱才真正成了“业余”。此外,毕竟得了国家级奖项,要说一点都不翘尾巴那是不可能的。拿到获奖证书后,我写了好几篇关于深入山区、扎根基层,采访中应该如何腿勤、嘴勤和手勤的获奖感言,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非常风光。
去牛背村采访之前,老记者都说这个新闻点子好,还说牛背村离县城不远,就在老牛坡背后。当时县电台开办了听众信箱节目,狗娃的故事是听众来信反映的。老记者提携后进,纷纷鼓励我去,都说有可能抓到一条大鱼,弄好了,甚至有希望上《滨江日报》头版头条。他们说,去吧,长篇通讯哦,到时候吃你的标点符号。
我兴冲冲地去了。他们不知道,一个热衷于写小说的记者,早就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老牛坡。
据县志记载,老牛坡山深林密,自古以来土匪猖獗。解放前夕,悍匪赖三麻子就在那一带出没,与解放军十九师某团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山里地形复杂,加之我军在明处,土匪在暗处,仗打得那个窝囊,我军一个班,甚至一个排,成建制的战士倒在了汉阳造,鸟枪和大刀下。据老人讲,土匪多是因为山里太穷,牛背村几乎家家都有匪,都去枯井垭一带的唐巴公路上打劫过路人。忙时务农,闲时为匪,倒也勉强能填饱肚子。土改时划成分,这里莫说地主,竟找不出一个富农,为了完成指标,只好把当时屋头喂了三头猪、而且名字正好沾着个“富”字的吴太富推荐上去了。吴太富不晓得厉害,还到处吹嘘他的成分高:“晓得不,老子是富农!”土改过后是镇反,凡是手上沾了解放军战士鲜血的土匪,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裹挟,一律就地处决。又据一老知青沈友明介绍,1969年他插队落户时,所在的牛背大队四队总人口恰好是六十九人,其中全劳力(男性青年)加上三名知青,共十四人。几个知青刚到时不禁面面相觑:人呢?沈友明回忆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说的就是老牛坡啊。”
总之,我去牛背村采访狗娃是假,挖掘小说素材是真,后来发生的一切,无非歪打正着。
1
牛背村的确不算远,满打满算,从老牛坡到县城正在建设的中心广场,直线距离估计不超过二十公里。那地方远是不远,太偏,而且不是一般的偏。出县城上唐巴公路,车行十来分钟,到了进山的岔路口,就得靠两条腿了。下车,向前方走几步路,就觉得天地轰一声就静了下来,就像一步踏进了一个结界,所有的声音都被过滤得干干净净。沿途罕有行人,偶尔碰到一个,就像遇见了亲人。你急切地上前问路:牛背村还有好远?那人信手朝北方一指:近得很,打雷都听得见。走了半天,终于又见到一个山民,又去问路,这时山民指的却是东方,说,快了,看见没有,翻过前面那个垭口倒左手。前面的垭口倒是不远,翻过去,横在面前的是另一个山梁。山梁不高,坡不陡,就是深沟多,没完没了的横在你面前,似乎要逼着你原路返回。最著名的山梁叫肖家梁子。站在肖家梁子上远眺,牛背沟终于呲牙咧嘴地出现在眼前。这条沟简直就是牛背上一道巨大的伤口,伤口皮肉翻卷,深浅不一,沟里全是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癞疤石,从老牛坡最高处一路贯通到山下。
这时候回头望去,县城真的很近,城中心的钟楼看得清清楚楚。
牛背村好像更近,就在你眼前,你似乎可以松口气,歇个肩,放慢脚步了。可惜你高兴得早了点,有句话叫望山跑死马,所谓近,那是对走惯了山路的山民而言。而且就算是山民,也不会去看得见钟楼的县城赶场,他们宁愿多跑十几里路,去隔壁中江县的石泉镇,那边路平。
在肖家梁子上歇够了肩,该动身了。现在你翻过垭口,向左,直行里许,眼前又是岔路。然后你倒右手,然后倒左手,然后再倒右手,上坡,下坡,转弯磨角,终于到了黑松林。搭眼一看,牛背沟就横在你脚下,沟那边就是牛背村。正对着你的是一块巨大的癞疤石,巨石后面藏着的就是吴家老院子。
不知不觉,天擦黑了。空山不见人,可见袅袅炊烟,可闻鸡犬之声。
人呢?我发出了“知青之问”。
人呢?——当年何秀花嫁到牛背大队四队,也发出过同样的疑问。
随迎亲的壮汉从平坝进入山区,一路七弯八拐,爬坡上坎,大冷天汗透重衣,一听说拢了,她一屁股就瘫在了地下,恨不得死了算了。
何秀花当然不可能死,她死心塌地地活着,活成了吴家阿婆。
2
“财娃子,回来得啦——!”
“小胖吔,吃夜饭啦——!”
“虎娃,虎娃,狗日的短命娃娃!”
“二蛋,日你先人板板!一个二个的,就晓得躲猫猫,躲饱没有?”
吴家大院外,响起了喝骂声。牛背沟底下,癞疤石背后,马桑树丛中,沟那边一棵黄桷树上,一个个五六岁、七八岁的娃娃现出身来,或独行,或者被大人揪了耳朵回屋。
“狗娃子,快去给阿婆抱一捆柴。”
“马上。”
“狗娃子,喊半天不动,柴喃?”
“马上,慌啥子嘛。”
“慌啥子,看我不慌你两巴掌!”
吴家阿婆在灶房煮面,要再添一把火,灶门前没柴了,喊人帮忙,十喊九不动。
狗娃不大合群,很少去躲猫猫,今天放了学,半路上爬到树上掏了个鸟窝,一回屋就忙着研究一种叫乐高的玩具,他要制造一架飞机。正入迷,后脑勺上啪地着了一下。接下来就是阿婆没完没了地念叨,好你个短命娃娃,跟着娘老子去了趟省城,把心耍野了,不听阿婆的话了。一天到黑搞那些莫名堂的耍玩意儿,不好生读书,长大只有跟你娘老子一样去打工。
阿婆念叨半天,狗娃一句都没听进去,直到阿婆强行没收了乐高,把一大碗面端到他面前。与热气同时升腾而起的,是生菜油浓浓的香味,这是狗娃最喜欢的味道。碗里,还有狗娃最爱吃的荷包蛋。饭菜一上桌,清口水就包不住。咬一大口荷包蛋,烫得狗娃嚯嚯嚯哈气。一抬头,见阿婆没动筷子,正出神地看着自己。阿婆的碗里只有面。阿婆说她不爱吃蛋。
“阿婆,他们啥时候回来?”
“又是他们。他们是哪个?”
“你明晓得他们是哪个。”
“爬你的。喊个娘老子要死人!”
“这回他们走的时候,我喊了的。”
“他们”是狗娃的阿爸阿娘。狗娃学会喊人那年,喊他们喊的是叔叔孃孃,阿婆要他喊阿爸阿妈,想喊,憋红了脸,整死都喊不出口。狗娃只认阿婆,他是哪个,她又是哪个,不晓得。有阿婆在,他们回不回来,随便。但今年不一样了,狗娃终于晓得了啥子叫挂念。阿爸阿娘上个月走的,感觉就像是走了一年。
“阿婆,你问没有,他们说没有说到底啥时候回来嘛?”
“才走了几天,有啥子问头。”
“要不,吃完饭跟我阿娘打个电话?”
“打个屁的电话,你昨天晚上还没有打安逸?”阿婆沉下脸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面,不再搭理狗娃。
“阿婆,我问了,他们说快了。”狗娃见阿婆不搭理,换了个话题道:“我阿娘说等把钱攒够了,要在县城给你买房子,很高很高的楼房,三十多层,有电梯的那种。电梯晓得不?我在商场坐了两种电梯,一种像上缓坡,一梯一梯的,另一种直上直下,把人关在一个笼子里;你站着不动,自己就上楼了。二回在县城买了房子,天天坐电梯,要坐安逸。问他们好久才攒得够钱,他们说快了。问他们好久回来,还是快了。回回都说快了,快了是好久嘛?”
狗子忽然不说话了,他听见阿婆出了一口长气。本来他还想说,阿娘的意思,在县城买房子之前,争取把他接到广东去上学,他不干,他舍不得阿婆。阿婆不去,他怎么可能去。
还没有提起去广东上学的事,阿婆已经怄气了。狗娃想。每回狗娃做了错事,阿婆都要叹气。阿婆本来是要打人的,拿一根篾片,垮起个脸,手高高扬起,喊他把手板心摊开,眼看就要“啪”地一声,结果出一口长气,拿篾片的手软软地垂了来。阿婆怄恼火了,一口长气过后,会不停地打嗝,嗝得人害怕,害怕阿婆一口气上不来。狗娃子情愿挨打,不情愿听阿婆打嗝。阿婆实在怄心慌了,又舍不得打他,把气嗝顺后,就罚他一个人睡。
狗娃今年八岁,按阿娘的说法,早就该一个人睡了。试过两回,他怕,睡着了都要哭醒。
3
狗娃悄悄咪咪洗脸,洗脚,刷牙,悄悄咪咪上了床。
他不敢睡着。他要等阿婆。
灯光从门缝中漏进来,阿婆应该还在灯下做针线。下午爬到树上掏鸟窝,把阿娘买的羽绒服挂了个大口子,钻出来好多鸭毛,要补。阿婆莫不是为这个叹气?自从跟阿爸阿娘从省城回来,阿婆就很难得笑过。那天他听见阿婆说阿爸,娃儿把心耍野了,我咋个管?阿爸说,不然喃?狗娃听得莫名其妙。
翻来翻去睡不着,狗娃拿出藏在枕头下的手电,蒙了头,开始躲猫猫。铺盖窝成了一个隐蔽的山洞,打开手电,洞里出现了曲曲折折的通道。铺盖是洞壁,壁上的皱褶,就是大大小小的裂缝。这时狗娃会觉得既神秘又安全,除了他,就连最亲的阿婆和最要好的二蛋,没有人能找到这个“山洞”。阿婆上床晚,他还会打着手电在“山洞”里看小人书。他看书时世界很安静,一切都消失了,静得听得见心跳。有时他会觉得很孤独,担心手电光照不到的黑暗深处,随时都可能跳出来一个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有时闭上眼睛,山洞又成了夜空,黑暗中会出现无数星星。密密麻麻的星星流成了河。星河缓缓流淌,他就是其中的一颗星星,在河里漂啊漂,流啊流。
狗娃心神不宁,玩了一会儿躲猫猫,不躲了,从被窝里露出头来。
眼前忽然大亮,门开了。狗娃赶紧闭眼,发出轻微的鼾声。
阿婆闪身进屋,用背把门轻轻掩上,轻手轻脚走向床前。她久久地凝视着黑暗中熟睡的狗娃,伸手摸他的脸,伸到半路上又缩回来,轻轻叹了口气。娘老子不在,娃儿造孽哦!都八岁了,怕生人,不敢一个人睡觉,今天不晓得咋个会睡着。见狗娃已经睡着,她回到堂屋,从墙上取下一个镜框,那上面有狗娃跟他娘老子的彩色照片,在省城照的。
一张四寸的彩照,儿子儿媳脑壳挨脑壳,一人一只手把狗娃搂在中间,笑得开花暴朵。狗娃有点害羞,笑得不大自然,他右手捏着的那个毛绒熊猫,现在就睡在他枕头边上。阿婆伸出粗翻翻的手掌在狗娃“脸上”轻轻抚过,自言自语道:狗娃子吔,开口省城,闭口省城,翅膀还没有长硬,心就野了。又想,儿子儿媳会想办法,把娃儿带出去拉抻耍一转,总算听到狗娃喊了阿爸阿娘,然后呢,屁股一拍,走了,一个钱的事都没有了,就不晓得老娘要多操好多心。现在的年轻人哪。
还没有过完大年,五十岁以下,哪怕稍微年轻一点点的,阴一个、阳一个地都走了,热闹了个把月的吴家老院子比过年前还清静。吴家是大姓,听老辈人说,当年张献忠剿四川,把本地人杀得精光,全靠福广人来填,吴姓祖先就是广东那边的客家人。山沟里本来就没有几个打鬼的人,土地包到户以后,老光棍些才算成了家,人口慢慢多起来。哪易得娃娃些一长大就去了广东,在一个叫东莞的地方做皮鞋。狗娃的娘老子,二蛋的娘老子,小胖的娘老子,虎娃的娘老子,三毛的娘老子,大丫二丫的娘老子,都走了,一个个都跑去做皮鞋,牛背村又成了空壳壳。吴家大院子老的老,小的小,天一黑,阴气重得很。看这个架势,将来狗娃长大了肯定也要去广东,二蛋小胖虎娃三毛大丫二丫他们都要去广东。广东是他们的根。等老一辈死光了,牛背村就是一座坟山,一天到黑鬼气森森,想起来头皮子就发麻。阿婆还有种古怪的感觉,如今吃的穿的样样不缺,楼房修起了,电灯亮了,喇叭响了,儿子还专门给她买了手机,心头却空落落的,半夜三更醒来,就像牛背村只剩下了她和狗娃。早先的牛背村清静是清静,静得踏实,如今却静得人发慌,上不沾天下不沾地那种慌。假使狗娃不在身边,不晓会慌成哪样。
阿婆又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死鬼爷爷,平坝里的妹儿何秀花,咋个可能嫁到这个土匪窝来。
爷爷是出了名的地主何矮子。爷爷的出名是因为俭省。俭省到钞票生了霉,用晒席晒,硬是舍不得吃新鲜菜,顿顿都是自家做的红豆腐下饭,一顿饭一小垞。有一天听说儿子在外面赌钱又输了两亩地,惹毛了,把桌子一拍,喊:弄烂就弄烂,再拈一垞红豆腐来!爷爷俭省的结果是从中农变成小地主,又从小地主变成大地主,害得儿子儿孙都抬不起头。何秀花嫁到吴家,是1975年,眼看再赖几年就有好日子过,哪晓得正是青黄不接的三四月间,媒人上门了。媒人红口白牙地说,牛背沟富裕得很,清一色的瓦房子,才生下来的娃儿一年都要分六百多斤口粮。“山上有的是树子,逢场天,随便砍一挑柴去卖,油啊盐啊豆瓣啊米啊肉啊这些,啥子都有了。”媒人说得流油,还生怕秀花她妈不动心,又补了一句,小伙子身强力壮,老实本分,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嫁过去就当管家婆。吴家许的彩礼重,四季衣服一套,十八块钱,外加二百斤红苕,一百斤苞谷。爷爷就像亲眼见了金灿灿的苞谷,二话不说,烟杆在桌子上一敲,亲事就那么定了。嫁过来才晓得,瓦房子不假,不过跟平坝一样,是土墙,照样黑咕隆冬的;口粮也多,一年四季,不是苞谷就是红苕;一天三顿,不是红苕就是苞谷。最要命的出一趟远门硬是要喊天,嫁进来几十年,黄花姑娘熬成婆,回了一趟娘家。回去了就不想回来,回来了就再也不想出去。死鬼男人吴仁贵,当年倒是长得墩笃,上了床能把人弄得半死。那么好的身体,偏偏会得恼火病,半夜三更喊肚子痛,痛得冒颗子汗,往公社卫生院抬,抬到半路上就断了气。唉,好好的一个人,才五十出头就死了。公社的医生说,急性阑尾炎,不算恼火病,来晚了,不然不会死人。要咋个才不晚呢,四个人换着抬,一路小跑,活人都差点跑断气,还是没有跑赢。死人的病不恼火,啥子才是恼火病?他死的第二年,狗娃子才出生。说来也怪,狗娃的大眼睛,宽脸盘,又粗又硬的头发,还有墩墩笃笃的身胚,就像是跟他的死鬼阿公同一个巴掌拍出来的。半夜时分,有时会被拱奶子的狗娃拱醒,朦胧中还以为拱她的是吴仁贵。
阿婆双手托了托下垂的奶子,呸了自己一口,又摸了摸粗翻翻的腮帮,有点发烫,叹道:老喽,快六十了。
4
狗娃伸出手去摸阿婆,铺盖窝是空的。他想喊阿婆,忍住了。
狗娃子打算向阿婆坦白,他想他们了,想得要命。
狗娃是头一回承认他们是阿爸阿妈,也是头一回挂念刚刚离开半个月的阿爸阿妈。
这个怪不得狗娃子。阿婆讲,狗娃子的阿娘心硬,生下他才两个月就又去了广东,还是个奶娃儿,就全靠喝米糊了。阿婆讲,狗娃子从小跟她睡,就晓得在她怀里乱拱,找奶头,一衔着就不松口,使劲咂,咂不出奶水就咬,她痛得再恼火都只有忍。后来他衔惯了,不衔着奶嘴儿就睡不着。她也拿给他衔惯了,没有人衔着也睡不着。阿婆讲,他们出去打工,头两年舍不得路费,留在厂里加班,狗娃子三岁了才回来。狗娃子见了“叔叔孃孃”,怕生,吓得哇呀哇地哭。阿娘搂着他时更不得了,哭得脸发青。狗娃子长大后,提起娘老子,不是他,就是她,再就是他们。阿婆讲,狗娃子你不懂,他们还不是想多给你挣两个钱。阿婆讲,天底下哪有娘老子不亲儿女的。
狗娃当然懂。每年他们回来,都要给他买好多吃的穿的。他们看他的眼神,特别是她看他的眼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就像两只手在他身上反反复复、从头到脚地摸来摸去,摸得人一身痒酥酥的。奇怪的是狗娃怎么都不习惯他们的亲热,他觉得难为情。有回她把他搂在怀里,明明感觉到很温暖,明明还能闻到一种特别亲切的味道,他还是挣脱开来。
这回过年不一样,他们回来得早,回来后没过几天就带着他出了门。“哇,这里是省城吗?”他大叫。“不是。”她说,“这里是公社的场镇。”“哇,这回是该是省城了?”“不是。”他回答,“是县城。”他们带着他,从县城到省城。一连十几天,夜里,他都睡在他和她中间。有一回他拱到阿娘怀里,熟门熟路地找到奶头,朦胧中似乎唤醒了什么,让他觉得特别安全。他想,他和他们从此再也分不开了。
有一天,好像是离开省城那天,清早醒来,他鼓起勇气,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叫道:
“阿爸。阿妈。”
“你说啥?”他问。
“我,我说的,阿爸,......嗯,还有阿妈。”
“好!好!好!”他连叫三个好,笑得像是在哭。“再喊,狗娃子!喊大声些!”
“阿爸。阿妈。”他好害羞,喊得稍微大声了些,喊完死死埋着头。然后他就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了。他头一回表现得很顺从,一直没有挣扎。阿娘的怀抱比阿婆柔软。阿娘的心比阿婆的跳得凶,咚呀咚的。阿娘松开他后,阿爸竖起两根指头,冲着母子俩比划了一个手势。阿娘讲,阿爸的意思是我们胜利了。
可是他们过完大年还是胜利地走了,这一走就勾走了他的魂。
这一走,阿爸阿妈会不会又走成“他们”。
朦胧中狗娃听见阿娘叫他起床。他们在省城的一家餐馆吃担担面。狗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阿娘说好吃的面就是吃调料,并指给他看:“蒜蓉,葱花,香菜,芽菜,生姜末,辣椒油,芝麻酱,猪肉臊子,还有看不见的味精,生抽和香醋,多了。”狗娃把那碗面指给大丫二丫看,同时告诉她们他还吃了肯德鸡和冰淇淋。正说着,小胖他们来了,一齐站在癞疤石比赛屙尿。这一次狗娃暗暗高兴,他正憋得厉害,怕是有一大泡尿,肯定屙得最远。他们把雀儿掏出来,努力向上举,喊:一,二,三!一道银亮亮的弧线射到了沟那边。狗娃屙得无比畅快,他晓得自己肯定是第一名了。他很想稳住那道弧线,忽然觉得屁股底下热烘烘的,一睁眼,听见了鸡叫,天已经麻麻亮了。
糟了,屙床上了。
5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割大麦。”
......
“胖娃胖嘟嘟,跟着老汉上成都。”
“成都又好耍,跟着老汉骑白马。”
“白马跳得高,跟着老汉耍关刀。”
“关刀耍得圆,跟着老汉考状元。”
......
教室里叽叽喳喳,三十几个学生娃分成几堆,唱的唱童谣,摆的摆龙门阵,闹热得很。
“啪啪!”教鞭抽在讲台上,就像按了静音键。
“今天放假。”孔老师放下教鞭,拍了拍手,说:“老师要去走人户,各人回去复习。”话音刚落,人就匆匆出了教室。
“㖿——!”
“回去喽!”
“好安逸!”
三十几个学生娃,顿时一哄而散。
山村小学,三个年级编成一个班,语文算术音乐体育都是孔老师一个人教,牛背村的人都喊他喊孔夫子,尊敬得不得了。寒假后才开学,孔夫子三天两头就又要放假,村民们纷纷表示理解,哪个没有三亲六戚要走动,就算是一年到头在外地打工那些人,回来耍得久的,也才走了十多天。也有人说,孔夫子正在活动,想调到乡上的中心小学。如果消息是真的,学生娃娃们就要放长假,那才叫麻烦。只要孔夫子,孔先生,孔老师不走,这种假随便放,他想啥时候放假,放就是了。
回家的路上,二蛋对狗娃说:“走快些,回去躲猫猫。”
狗娃子没理他。
二蛋说:“我约了小胖,虎娃子,三毛,还有大丫二丫。”见狗娃还是不理他,二蛋又说:“嘿,就藏到我们两个才晓得的那个地方。”
狗娃子心里一动,眼前浮现出一个藤蔓掩蔽的山洞。有回阿婆骂了他,他一个人钻进去躲了整整半天,阿婆急了,说差点给他们打电话,喊他们赶紧回来。
二蛋见狗娃不吭气,懒得多说,一趟子追赶小胖他们去了,剩狗娃一个人懒洋洋地走。
“胖娃胖嘟嘟,跟着老汉上成都。”成都就是省城。他们还会带我去省城吗?不会了。他们不要我了!狗娃想,飞起一脚,把一块石头踢出去老远。
昨晚黑狗娃又梦见了他们。他们在前面走,走得飞快;他在后面撵,撵得跟头扑爬。他喊阿爸,阿爸不理,喊阿娘,阿娘不睬,直到哭醒。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没娘的狗娃,啥子省城,啥子担担面,啥子冰淇淋,啥子电梯,都是梦。一觉醒来,这世上就只剩下了他和阿婆。更吓人的是跟着又做了个梦,梦见阿婆死了。阿婆开始是咳嗽,咳得要死要活。咳一阵又说肚子痛,说是就像当年阿公那种痛法。阿婆脸色乌青,身体缩成一团,在床上翻滚。狗娃赶紧给阿爸打电话,打不通。等他放下电话,阿婆已经一身冰凉,喊不应了。他扑在阿婆身上喊:阿婆你不准死,狗娃要你活。
这之前的一个多月,狗娃成天喜欢得不晓得姓啥。一向憨头憨脑且不大合群的他,成了伙伴们的中心。一个二个跟在他屁股后头,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讲省城的故事,讲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口水直流。狗娃头一回觉得自己很重要,同时觉得阿爸阿娘更重要。哪晓得讲多了,就都不把他当回事了。“晓不晓得省城的楼有好高?”有回他刚开了个头,结果一齐说:“天那么高,帽儿都要望脱。”再后来一提起肯德鸡,个个都捂了耳朵喊:“不听不听,狗儿念经。”除了最要好的二蛋肯听他的,连阿婆都嫌他话多。
他们,会不会当真不要我了?
饭菜摆上桌了,一碗素菜,炒炝莲花白;一碗俏荤,胡萝卜烧排骨。狗娃的饭面上,还有两垞油亮亮的红烧肉。
阿婆今天的举动很奇怪,跑去把篾片找出来,盯了狗娃一眼后,放在右手边。
阿婆的表情也有点怪,好像在怄气,又像是在笑。扒一口饭,瞟他一眼,瘆人。
“阿婆,我今天算术得了六十三分,孔老师说我有进步。”见阿婆横了他一眼,不开腔,又说:“二蛋才考了三十六。”
“话多。快吃你的饭!”
“阿婆?”
“哪个是你阿婆?莫乱喊。”
阿婆的表情更奇怪了。要哭不哭,要笑不笑,吓得狗娃不敢抬头,三刨两下把饭吃完。“过来。”阿婆说,“站近些。把手伸过来,左手。摊开。”狗娃一一照办。“啪”地一声,手心上热辣辣地一痛,阿婆当真打人了!狗娃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差点哭出声来。他不晓得是委屈还是愤怒,把脸车开,咬紧牙关,忍着不哭。紧跟着又是“啪啪”两下扎实的。狗娃吃痛,想缩手,手腕却被阿婆牢牢地箍住了。
“啪!”“你硬是能干,会扯谎了。”阿婆平静地说。
“啪!”“阿婆跌了一跤,脚杆跌断了。会编。”阿婆吃吃笑。
“二蛋的阿爸回来了。”“啪!”“你晓不晓得,二蛋的阿爸跟你老子租的房子在一层楼?”阿婆松开他的左手,“把右手伸过来!”阿婆的声音尖利起来:“你以为我不晓得,把他们哄回来,又好带你去省城,去吃担担面,吃肯德鸡,吃冰淇淋,坐电梯。我说得对不对?”
“不对!”狗娃涨红了脸,他不是这样想的,却无法解释,眼泪再也包不住了。
“说,你是不是想去找他们,不想要阿婆了?”
“不是!”狗娃越发委屈,他本来可以去那边上学的,不去,就是舍不得阿婆。
“去找他们嘛。”阿婆冷笑道,“跟着亲亲的娘老子去看花花世界,多安逸。”
“你那回半天不见人,害得阿婆差点打电话把他们喊回来。快去打电话唦,就说阿婆死了。去嘛。......还敢犟嘴?还敢‘去就去’?你以为你乖得很,阿婆硬是舍不得打你?”
阿婆边说边打,下手已经没有轻重了。心想不把狗娃打怕,天晓得他还会搞出啥子鬼名堂。
打着打着,狗娃不吭声了。等着吧,要打电话也是你打。他暗暗拿定了主意。
狗娃的失踪是星期天中午发现的。午饭端上桌,阿婆连喊几声狗娃子,没人应。刚刚想发火,忽然想起来早饭后丢脱碗就不见人。阿婆慌了,挨家挨户问,都说没有看见狗娃。到了下午,满山遍野都在喊狗娃子。接下来赶紧给广东那边打电话,然后报警,然后是乡政府组织搜救,然后在县电台和《滨江日报》发寻人启事。
故事的结局正如我当年在通讯中写的那样:
二蛋忽然大叫一声:“躲猫猫!我晓得狗娃躲在哪里了!”拉了村长就开跑。
他们钻进一个被藤蔓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山洞。
狗娃果然一个人躲在洞子里,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
他的右手,死死捏着一架小飞机。
那是阿娘给他买的乐高玩具。
2023年4月29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