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晚上的十点二十,外婆走了,我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但我想,依着她的性子,是断然不希望我看到她弥留之际或许孱弱的样子。
几年前,惹了帕金森症的外婆来我家吃饭,午饭后我妈让我把外婆送回家。颤巍着拄着拐杖的她,出了家门不远就一个劲地念叨,让我回去:「这么大个人了,难道我还不认识回家的路?你是担心我丢了么?」拗不过她,我只好假意答应,嘱咐了句便转身就走,耳后传来的是「你走吧」三字,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远远地跟着,原本十几分钟的脚程,她走了快四十分钟。远远见到她扶墙准备上楼时,只能感叹这老太太真是要强。因此我相信,外婆的最后一面是见过了,用她最后的骄傲和坚强。
今年春节,相比以往踩着除夕到家,这是我回家最早的一次。我也相比以往更早地去看外婆。外婆躺在床上,被妈妈轻微摇醒,说:「你看谁来了。」她睁眼愣了愣神,看着我对她笑,她也艰难地对我笑了笑。这是很多年来的默契,不论何时去见外婆,我总是不叫她,而是突然走到她面前,静静地站着笑着看着她,而她总会放下一切,笑着看着我,伴上一句:「就知道笑」。尔后就是她忙碌起来,翻箱倒柜给我端来几乎所有的零食。不论以前是每天去见她还是后来许久才见一次她,总是如此,就算是我长大几乎不怎么吃零食的时候,她也照例忙碌。
那两个小时,外婆只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剩下的时间就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看着我跟妈妈说话,看着我不说话,看着我看着她。临走,我最后一个走出房间,转身问她,外面冷、有风,要不要把门关上。她只是略微仰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似乎在那一瞬间我猜到了她的心思,这是我们祖孙俩最后的对望。
我总是要走的,就如现在外婆走了。几分钟后,我徐徐关上房门,在房门阻断视线的瞬间,她依然是那个姿势。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一瞬间她在想什么,但不敢去想。外婆走的前夜,爸爸拨电话给我说:「外婆可能不行了。」当晚,我梦到了她,全是小时候的景象,而她要我带她去吃好吃的。
小时候,外婆总是会带我去吃好吃的。会在暑假,带我走很远,去附近的面条厂看挂面是如何做出来的。会带着我去买菜,看到新上市的干果总会问店家要一把,塞在我的口袋里。会看到我馋柿饼的时候,找到推着三轮车的小贩,买上一大袋之前,挑出一个个头最大的柿饼,拍一拍,抖落多余的糖霜,摘掉已经干得发硬的果蒂,再轻轻揉下,揉到她觉得足够软的时候才塞到我嘴里。所以,我印象里外婆的身影,总是高高的,挡在我身前,留下一堆美味的背影。也正是她,让我从小能用味觉体会季节的变迁,春天采蕨,摘水芹,夏天包粽子、剁辣椒,秋末冬初还会腌酸菜、做腐乳。我也知道如果在她床上看着一个用棉被包裹的物件,那一定是她在用老面发面,离吃到包子馒头也就不远了。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外婆走了,我也不能回家。我几乎无视了所有消息,放着弗兰克·辛纳屈的歌,闷头睡了一整天,醒来便开始翻木心的书,从来不熟悉也没看过木心的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执念,觉得也许能从他的直言片语里,找到一些细微的共鸣。果然在《很好》里,翻到这么一段:
昨天我和她坐在街头的喷泉边,五月的天气已很热了,刚买来的一袋樱桃也不好吃,我们抽着烟,「应该少抽烟才对」。满街的人来来往往,她信口叹问:「生命是什么呵?」我脱口答道:「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生命是什么啊?就是这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昨天中午,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电话里的第一句就是:「我想你奶奶了,她一直在我脑子里转啊转。」我两天两夜没睡的妈妈没有妈妈了。那一刻,我也只能宽慰她:「奶奶只是走了,她只是带走了那些她自己不愿意告诉我们的记忆,但是只要我们还记得她,她就一直还在。只是我们的生活节奏发生了变化,我们没法想去见她的时候就去见她,但是我们却能在想她的时候,自由自在地想她。直到我们都不在了,我们都走了,她才是真的走了。」
想起多年前看过的电影《这个男人来自地球》,里面有这么一段对话:
— 你生活得很简单,随着年岁的增大,时间流逝得越来越快,一天、一年,甚至一个世纪,对你来说没意味着什么?生死轮回?
— 动荡。我遇到某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说了几句话,然后他死了。其他人就像海浪,潮来潮去。又像麦浪,随风飘荡。
我想幸得我们会死,幸得我们是向死而生,人生中的所有相逢均在悲喜交集处。
你想,倘若你真的获得永生,所有的生命在你眼里不过是一夜花谢花开。面对沧海桑田,你永远无法找回当年走出的那个家;你的记忆太长,长到必须用另一个生命来见证。或许,两百年前见过的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再相遇,才能让你感知有朋友相知的可贵。倘若你活过了一万四千年,时间不过是一道风景,无数的风花雪月,无数的爱人都幻化如烟。你所见的人类知识在重复愚蠢的错误里慢慢前进,前进到你必须依靠人类进步中创造的所有只是才能挽留住自己的记忆。而无论你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去学习、去探求,也不过是囿于时代的认知,而此刻这孤独的永生是否真的值得追求?
我想,外婆肯定比我更早想清楚了这一切,不言语只体验。或许早已预知自己人生路的她,最后静静的看着我,也不过是在做一个观察者,观察自己人生的终章,观察着身边的亲人来来往往。既然生命里时时刻刻都是不知如何是好,理既得,心随安,静看自己人生的这幕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