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单位出来,穆茹把蝶儿送回婆家,就直奔医院了。小弟穆昊已经熬了十多个晚上,昨晚到今天上午更是连续守在医院里,穆茹得早点替换他,让他回家休息。
一推病房门进去,穆茹觉得如同下到一个地窖般,光线阴暗,气味浓浊。除了医疗设备发出的声音外,其他都是静止、空寂的。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其他人。父亲的脸色更加蜡黄,脑门上敷了一个冰袋。小弟穆昊侧躺在硬棒棒的长木椅上,半睡半醒的,脸色青黑,神情疲惫。
“穆昊,穆昊!”穆茹连喊了两声,穆昊才猛醒过来。看来小弟真的是太累了。
“姐,你回来了啊,钱要到了吗?早上护士又来催了。”穆昊坐起身来,第一句话就提到了钱。
穆茹没有正面回答,反问到:“老爸怎么了,发烧了吗?”
“是,昨晚就有些发低烧,今天早上就开始高烧了。早上查房时医生看过了,说是肺部感染引起高烧,现在已经打上退烧针和抗生素了。”
“唉!”穆茹长叹了口气。一切该来的,一样跟着一样,无法阻挡地汹涌而至。
“你快回家睡觉吧,今晚你也别来了,好好休整一下。今晚我来顶一顶,不能总让你一个人守晚上,会累出毛病的。”穆茹看得出,小弟连续守夜,实在有点顶不顺了。
“那你熬夜能行吗?”穆昊也同样担心姐姐受不了。
“没事,一晚两晚没问题的。上大学时,我们常熬夜玩通宵呢。”穆茹故做轻松地说。
“那好吧,我回家了。老妈下午会来送饭。你们有话好好说啊。”穆昊不太放心地叮嘱姐姐。
“你放心吧,老妈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的,而且一会儿就过去了。你快点回家休息吧,这里也没其他什么事情,就不要多一个人守着了。”
穆昊听从姐姐的话,走了。穆茹这才得空靠近父亲,仔细看着又熬过了一个晚上,迎接新的一天的父亲。高烧的父亲似乎又消瘦了一圈,脸的底色像蜡一样,因为高烧又覆盖着一层不正常的紫红,厚厚的嘴唇烧得干裂,微微张着。鼻孔里既没有呼出来的气,也没有吸进去的气。喉咙切口处的管子依然插在那里,覆盖着切口处的纱布本该是洁白的,现在却泛着令人作呕的粘黄。
穆茹看着父亲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从抢救过来到现在,病情似乎没有什么好转。该怎么办啊,父亲还要遭多少罪才能好呢?
父亲好像有感应,知道女儿来了,微微动了下头,转向穆茹,睁开了眼睛,盯着穆茹。穆茹凑上前去,想看看父亲有什么要求。突然,她发现父亲的一双眼睛怎么不一样了呢!昨天走的时候,他看自己时的双眼还好好的。而现在,左眼眼球里一夜间长了一层黄白色的薄膜,覆盖了整个黑眼仁,整只左眼珠变得浊黄一片。右眼在浑浊不清的左眼的衬托下,单眼珠移动着,闪烁着,频繁地眨巴着,显得异常硕大、凸出,活像一只哀伤的牛眼珠,整张脸也因为太不一致的两只眼而变得让人惊悚万分!
穆茹大惊失色,好像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冷不丁出现一个恐怖镜头,吓得她“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向后退了半步。眼泪跟着哗哗地就流了下来,这眼泪一半是被吓的,一半是心痛父亲。她一直以为脑梗是脑袋里的事,从来没到还会出现这种症状。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父亲的样子感到恐惧。
“爸啊,你这都遭得什么罪啊。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啊!老天啊,求你别再折磨他。他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让他受这样的罪。”
父亲一定是看出来穆茹被吓到了,似乎猜到是自己不对称的两眼很吓人,吃力地把头转向背着穆茹的方向,闭上了眼睛。他闭着眼睛轻轻摇摇头,示意穆茹不要哭,右手吃力地抬起来,伸向空荡荡的他看不见的前方。
穆茹赶忙上前拉住父亲的手。他的手心滚烫、干燥,似乎也没有什么力气再攥握了。穆茹握着父亲的手,深呼吸着,硬把自己的呜咽咽了下去。
“爸,我刚才去了你们单位,遇到了工会的郑主席郑伯伯,他说您是对单位有贡献的,他们会想办法解决经费,给你治病。”
父亲听了,好像鼻腔里轻轻出了一口气,用力握了一下穆茹的手,继续闭着眼晴。穆茹不能判断父亲听了她的话是觉得有钱也治不好他的病呢,还是觉得钱有了着落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呢。
应承了父亲后,她转身冲出病房。她害怕,害怕得要命!为什么父亲的眼睛会成了那个样子!她要去找白大褂,求他帮帮父亲吧,让他少受点罪吧。
她“嚯”地一下拉开了病房的门,没想到一下子撞到他人的怀里。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用看,就知道是白大褂。他们心有灵犀。两个人再次见面,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没有尴尬,没有陌生。白大褂温柔而坚定地直视着穆茹,眼里的爱怜满满的,而穆茹一定是满脸的惊恐不定和哀伤乞怜。
白大褂身边还跟着助理医生、护士们。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近父亲,轻轻唤他,仔细给父亲检查,然后对身边的医生、护士说:“病人现在肺部感染,高烧体热,上了退烧针,体温过一会儿就会降下来,但炎症还会反复,要继续上抗生素。病人十多天不能进食,靠鼻饲解决不了营养的供应,身体营养严重缺乏,免疫力下降,就会渐渐出现这种情况。现在需要加强对病人的护理,包括多吸痰,多对伤口处进行消炎、换药。另外眼睛要清热消炎,四小时点一次消炎的眼药水。最好把左眼包扎起来,这样病人和家属都会好受些。”
助理医生和护士们按照白大褂的医嘱,围着父亲忙碌起来,最后剩下杨丽丽给父亲处理伤口,包扎眼睛。不一会,父亲的脸上又多了一样东西,一快白纱布盖住了让穆茹觉得害怕的左眼。
左眼盖上沙布的父亲看上去没那么可怕了。干裂的唇和空荡的口腔被丽丽沾着干净的湿纱布里里外外都护理了一遍,也清爽了很多。还有喉咙口处,也被丽丽彻底清理消毒了一番。丽丽还帮父亲用鼻饲喝了不少温水。
穆茹在旁边打着下手,帮着丽丽,这些天她也熟悉了这套护理方法。
丽丽边做着手上的工作,边和穆茹聊起来:“还是姐姐有办法啊,刚才住院部打电话来说31床的欠费已经结清,还预付了一定额度的经费,这样就可以放心给叔叔治疗了。”
“真的吗?”穆茹听了这话,有点纳闷,她前脚走,后脚郑伯伯就为父亲申请和办理好了医疗补助?
“是真的呀,我干嘛骗你。”丽丽回答。
穆茹想想也是,除了郑伯伯那里,不会有其他可能。自己没有拿婆婆家的钱,大弟如果筹措到钱,也会告诉她一声的。看来还是郑伯伯急人所急,特事特办。毕竟是老战友,情深义重!
或许是听到了丽丽和穆茹聊天的话,也明白自己左眼已经盖上纱布,不会吓人了,父亲圆睁着右眼,随着丽丽和穆茹的身影转来转去,像个盯着大人的孩子,生怕大人走了,自己就没人管了。
丽丽做完自己的份内工作,笑盈盈地离开了病房。病房里又剩下穆茹和父亲。穆茹陪着父亲,详细告诉他去单位的事情,告诉他单位那个烟囱是如何冒着黑烟,告诉他财务科那些女人多么八卦和烦人,告诉他如何巧遇了郑伯伯,郑伯伯是怎么敬佩他、肯定他、感激他,而且早上去找他,这会儿已经派人解决了父亲医疗费的燃眉之急。
父亲听着,微微点着头,仅剩下的那只右眼望着天花板。有闪烁不定的光,随着不停眨动的单眼一亮一亮的。穆茹想父亲一定是想起了很多往事吧,在部队与战友一起保家卫国的青春时光,在单位与同事一起创业开拓的峥嵘岁月?
渐渐地,父亲在穆茹的话语里平静地睡着了。穆茹伸手摸了摸父亲的头,温温的,不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