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诗词才情
《红楼梦》系列研读一
/ /行言 20210220
一
黛玉,不独有诗才、诗情,更具诗魂与诗神。
如“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之句,灵动俏丽中不失神韵,以花写人,完美地展现出自我的兰心慧质、高标独立与卓然不群。
再如“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引经据典又自诉衷肠,尽显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之性情,将诗之神魂与个人之形象融为一体,令人称绝。
其他如《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桃花行》《唐多令·咏絮》《五美吟》等,无不脍炙人口,亦深为大观园中众姊妹所推许。
二
黛玉从师学时间并不长,大概也就一年有余,更多的学识,来自入贾府后她自身的勤奋好学。据《红楼梦》中香菱学诗一章交代,她引导并推荐香菱读王维、杜甫、李白等人诗集,随手借与香菱一本《王摩诘全集》中的五言律诗书,书中有诸多的红圈。当时,黛玉是这样对香菱说的:“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由此可知,黛玉学诗功夫之深!而短短的几年间有此高深学识,亦可见其文学天赋之高!
我们以原著文本为依据,在这里梳理一下黛玉的学习情况来做一印证。
黛玉五岁之时,父母给她请了西宾——贾雨村,因为黛玉父母“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故此,对黛玉的学业并不上心,所以,黛玉的学习是相对自由轻松的,用书上的话说,就是“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功课不限多寡”,以致连那位贾雨村老师也都非常高兴,大感“十分省力”。
但是不过一年的光阴,在黛玉六岁时,其母便“一疾而终”,黛玉从“侍奉汤药”到“守丧尽哀”,又加“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学业中断,直到随同贾雨村一起进京都贾府,从师学习终归结束,之后,在贾府,在大观园,完全靠的就是自学。
但是,就在这短短的一年间,她跟着贾雨村学习了《四书》,从而扎下了深厚的文学根基,种下了儒家文化的种子,也为她踏入文学殿堂起到重要的作用。
三
黛玉文学才能的成长是快速的,而她的文学才华得益于她恬静淡泊、清心寡欲的性格;并且,反过来,随着她文学水平的提高,她从书中学到的知识又进一步塑造了她恬静文雅、清高孤傲的性情;这种性情,又因为黛玉父亲的去世使她变得孑然一身,不得不寄居贾府篱下,而融入了更多的忧伤悲凄、敏感自尊、清冷孤寂,这些的情愫最终又都化作为了她诗词创作的丰富营养,成就了她的诗词才情。
四
纵观大观园内黛玉之诗作,大多为离愁伤感、孤傲凄清之属,托物寄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妙思佳句浑然天成,诗才斐然。
接下来,我想着重探讨两点,一是她的诗学鉴赏之高,折映她的诗才之高,二是她的诗评理论之高,折映她的诗才之高。
五
黛玉的内心体悟相当敏慧,其想象与感思丰厚而深广,在诗鉴赏上称得上是才情四溢,例如“游园惊梦”一节,可做印证。
黛玉独自一人路过梨香院,听见“原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句戏文时,为其内容所吸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由此而开启了一段听读鉴赏的精彩文学韵事。
果不其然,紧接着她又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一绝妙文句后,其内心便被深深地打动了,她认识到“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进而,她又因为意识到自己在这胡思乱想而耽误了听曲后悔不已,到这里,我们可知,黛玉对这些戏文的鉴赏有着较高的层次,她不仅认识到戏文言辞之妙,还归结出一种普遍存在的世情——只知看戏,却不能领略文辞所蕴含的趣味,也就是只会看热闹,不会考究本质之美。可见,这时的黛玉已完全被戏中词曲那优美与妙绝所倾倒,她经历了“无意——有意——感兴趣——惊叹——倾倒”这一系列的情感变化过程,这,正是黛玉对戏文词曲内容的一种感悟,一种鉴赏。
当这种融进了戏文曲辞的感情世界进一步发展时,黛玉的内心就仿佛是打开了一扇沟通想象与现实这两个不同世界的大门,也由此,黛玉不自觉地走进了这戏文曲辞所蕴之境,开启了她这段文学鉴赏中奇妙的心路赏析历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一时间错杂纠缠在一起,再难分得一清二楚了,黛玉成了这戏文的诉说主体,成了那位多愁善感、情丝幽怨缠绵的女主。
所以接下来听到“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之句时,黛玉一下子便“心动神摇”起来,这说明隐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最柔软最脆弱的神经已被此句彻底激活,只差完全爆发了。果然,当接着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语句后,便“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然后“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字的滋味”起来。那么应当说,此时的黛玉,受这八字的感发,心动神摇之下,整个沉浸在了其中,被其所蕴含的“美之事物,逃不过时光的流逝,终会在无奈中走向消亡”的悲情所感染,而这种感染,又极为自然地与她自己的悲苦身世、篱下命运融合在一起,由此及彼的丰富联想就如同从山崖倾泻而下的瀑水一般,又如从打开了的闸门里汹涌奔流似蛟龙的江河水,一发而不可收拾。黛玉想起了“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想起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也想起了刚刚所读《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当所有这些联想,一时全“凑聚一处”时,郁积在黛玉心中的孤独、寂寞、悲伤、抑郁,包括了对离世亲人的思念,对自身浮萍飘叶的零落之叹,都便在“仔细忖度”的品评鉴赏回味中,“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于是,这戏中的“如花美着,似水流年”所要表达的韶华之叹被黛玉升华或体悟为了命运之叹,与其说黛玉是为了自身这寄人篱下的凄凉身世而悲伤,不如说是她对自身前途命运之人生无限渺茫而担忧,这是隐藏在心灵最深处的真实,轻易并不想为外人道的秘密,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这段“游园惊梦”情节中,黛玉对戏文的赏鉴,就这样通过她心理活动的种种变化,精彩地呈现在我们每一位读者的面前,也为我们展现出了黛玉在诗词文学鉴赏方面的才情。
六
黛玉的诗词才情,还体现在她对诗词的评点、对诗词创作的理论以及诗词教学上。例如“香菱学诗”一节,可做印证。
我们先看一下黛玉对诗歌的理解。
香菱有心向黛玉拜师学诗,黛玉很轻松洒脱地告诉她:“什么难事,也值得学习!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幅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你看,黛玉说的是多么轻松啊,在三言两语之间就把诗歌的最主要特征、本质给清晰地剖析了出来。因为认识深刻通透,所以解说通透!
此一番话,首先展现出黛玉对作诗难易程度的认知,其次,还展露出了黛玉自己的一套诗歌创作理念——新奇创新之处,可以打破规则,不为规则所局限。
紧接着,二人的一番对话,更是表明了黛玉的诗学理论。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这一处,清楚地道出了黛玉的诗学理论——偏向或者可说是崇尚“立意“意趣”——“不以词害意”“第一立意要紧”,这也即诗之魂诗之神。由此,我们知道,黛玉在诗词创作上,更注重追求的是诗之神魂,这是一种极高的境界!难怪,黛玉的诗会在大观园众多的诗社活动中屡屡夺魁。
如她在海棠诗社的第二次赛诗中,所作《咏菊》《问菊》《菊梦》三首全中前三甲,以一人之功包揽整个前三名,可谓一时无双,更不用说她的绝作《葬花吟》了。
七
说完黛玉对诗词的理解,即诗学理论,接着我再谈谈黛玉在诗歌教学创作实践方面的理念。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
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读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在黛玉的这一段话中,显露了黛玉较多的诗歌创作理念。
其一,起点要高、格局要大。不要从浅近的诗入手,要从精炼优美、生动传神的优秀诗篇入手。所以先从名家名作诗歌学习入手为好。
其二,心中必须有底子,有积淀,并且能循序渐进。
其三,从诗人的专集开始读,读完一个诗人的专集,再去读另一诗人的专集,并且以王维、杜甫及李白这三位大诗人的诗集作为自己学诗歌的底子、积淀。由专而杂,由单一而广博。
其四,从五言律到七言律再到七绝,由唐诗到两晋之诗作。
其五,要有量的积累,而且是很大的量,不是总共一两百首,而是对一位诗人就要读精熟他的一二百首,要读很多诗人的诗作,大致总共不少于三四百首作垫底。
其六,要细心揣摩至透熟。
这段话里,黛玉还认真地给香菱规划了学诗的路子,即步骤:以“王维五律一百首——老杜七律二百首——李白七绝二百首”为踏入诗歌学习的底子,必须将其全部细心揣摩透熟,记在心里,然后再读陶、应、谢、阮、庾、鲍等人之诗,不出一年,学有所成!在此,黛玉特别强调了格局与底子,强调了细心揣摩至透熟和循序渐进,这套学诗方式拿来做为现在我们学诗的借鉴也完全可行。
八
再说下黛玉对香菱诗歌创作实践的指导,它同样可见黛玉在诗学上的才情。
黛玉给香菱出了一道诗题:
“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几天后,香菱交了作业,诗作如下: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这样评价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黛玉的这一席引导相当给力。面对香菱这失败的作业,她并不去责备不去批评,而是温婉指正,和气评价,并鼓励香菱放开胆子去写作,给予了香菱很大的支持,同时,也清清楚楚地指出了香菱此诗的最大毛病和产生的原因,真是看得通透,讲得通透!
香菱受到鼓励,便以更加饱满的热情,认真在这首诗作的基础上进行再次创作,于是,不久,又向黛玉交上了第二首咏月诗,请看: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睛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
黛玉看后,给出的评价是:“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
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两首诗。
第一首,前两联如“影团团”常思玩”“不忍观”直白过甚,缺乏诗意,用词不雅,想要表达的看月赏玩与客旅羁愁显得浅而无味,读来很是浅薄幼稚。后两联“玉镜”与“冰盘”用喻描景,“烧银烛”“映画栏”状写月光之皎洁,不似前两联那般幼稚了,但也平平无奇。全首诗情景不太协调,情思表达不够深厚隽永,的确不好。
第二首,相比第一首,有了很大进步,最突出的就是遣字用词的功夫。可能受黛玉“放开胆子去作”的作用,此诗用过了力。起首一联由月色而月本身,描景;第二、三联全用堆砌之语写月色,展现月下梅、柳娇姿神采,以动景写月下楼宇之台阶、栏干,点上“残”“霜”等萧冷气息,由于用词过于斟酌,致使斧凿之味甚重,反使人读来顿感失之自然灵动;尾联则写望月,收束欠佳。整一首诗诗情诗味不够真醇浑厚,缺乏蕴藉之美。诚如宝钗所言:“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故黛玉才说“只是还不好”。
于是香菱接着发奋,“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然后将之录下交于黛玉,这便是第三首: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此一首,赢得了宝钗、李纨众人的赞誉:“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也凭此,香菱获得诗社的邀请。
我们仔细来推敲一下。
首联开语便有味,既写出了月之精神、月华之美与月光之清寒、明月之娇容,又点明如许众多之美都是难以被遮掩的,溢美之意显而易见。颔联更是精彩,不输历代名诗名句,不仅传神且有意境,不仅富含情味又扣合月之特性,同时,还巧妙地表达出自我的一腔幽怨,用语精妙,用笔老到,将月之思写得既深且活,以“残”应”寒”,承转下联“夜倚栏”,融情入景,情意皎然又情思深远。至于颈联,相思相愁又进一步加以拓展,把哀愁拓展到了更具普遍意义的空间,“江上闻笛”“楼头倚栏”“绿蓑”“红袖”早已突破一人之局限,于是对月愁思也就成了一种普遍意义上的大众情怀,诗境诗意得以扩大,诗味走向了深厚。尾联紧扣“团圆”,将这一主题真实呈现,到此,一首韵味悠长的咏月之诗便真正成功了。
我们看黛玉的引导,对香菱成功学会创作诗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只是不多的规劝指正,便极为恰当到位明了地把一位爱好诗又苦学诗的香菱,在很短的时间内引上了诗学殿堂的光明大道,并很快出师,黛玉之诗词才情着实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