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东西在消失了很多年之后，就会变成一种上帝钟爱的颜色，在某一帧照片里沉淀出淡淡的底色，像鱼墨色那样冷然孤绝的色彩，它是某个色系的记忆的手法。就像很多年前，最后一抹夕阳掠过她的大镶大滚的华丽鲜艳衣裳，她睥睨着最后的温暖里带着凉意的人间，什么都没有说。寂静，像一条青灰的瘦鱼竭尽全力溯游而上，完美的转身，望着海天和陆地，没有悲和喜。
我常常想，我如此热爱张爱玲，正是她那样冷绝，那样不设防地去爱，那样不动声色地低眉，然后转身，弃去滚滚红尘独自离去，不言不语。她是华服上的牡丹，色彩斑驳，一针一针描金绣凤， 精细微妙的藏匿般的喜气和壮大；她是晴天里的飞鹤，最是让人黯然神伤的缄默，只是一个湛蓝天空剪影里的小样般的音符。
很多东西我们永远无法知晓，未知的也许是最动容的。
夕阳顺着公寓的灰旧墙壁爬上屋顶，下午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大半，百叶窗上的阳光漂移进屋子里。她摸索着青褐老旧靠椅，慢慢坐下，脚边是金黄雪亮的光斑，她掏出手轻轻搔了搔灰白的短发。往日她不是这样的，她喜欢倚靠着褪了色的旧红木门冷淡地看世事嘈杂，看各般人情世故，只是今天很累了，她稍稍眯着眼睛，看一路西去的残阳粉扑扑的闪耀的样子，从东到西，她执着地一路追逐着。她想到了他，已经很多年不想他了，他啊，凉薄如他，一身青灰长袍，瘦长的人，很是好看，像游弋的记忆三秒浅的湖心长尾鱼，在他面前，她会低下眉心，很低很低，直到尘埃里，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全给了他。
记忆带着樟脑的香还有古怪的气味，一遍遍尘封，又一遍遍打开，不加整理，也不要思索，只是晾在某个角落，等时间去辛苦经营。张爱玲是上海的，她是海上花，艳俗的传奇。弄堂里清脆又瓮声瓮气的高跟鞋硌过青石板的声音，清脆是为了生命的鲜活，沉闷的是各种混杂隔间里流溢的气体，还有鲜艳旗袍的优雅与古色精致。她一直走一直走，从不停止，直到花开荼蘼，尘烟尽过。
她发了一会呆，本来就近视的她近来眼睛越发干涩得很，凝神看着某棵树，看着看着，眼睛就花了。再然后，她就喜欢一个人失神好久， 不发一语，想来，她已经很久不和人说话了，偶尔，去逛逛跳蚤市场，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衣服。她甩了甩手，手提不起劲了，现在的她清瘦，嶙峋的骨架，皱纹打结样布满脸部，有时，她还是会照镜子，感叹时光催人老。她的白衬衫在阳光下雪亮雪亮，圆领子，冷绿色的裙子，裙摆细褶子像密密的浪花，轻波般的涟漪。时间一寸一寸的，就这么被打发了。
原本红火的太阳渐渐隐去了，满天的火烧云妖娆布置着傍晚的盛宴，风云密布般倏地一下占据那庞大的圆舞场，像年轻时看到的魔术，那么花样繁多、瞬间变幻。她轻轻地笑了，是嘴角的，不是眉梢的。微冷的风霍乱般刮来，她顿了一下，猛然惊醒似得走进屋里，慢腾腾地裹上一件雪青色的厚毛衫。她已经经不得冷风微雨的浪漫摧残，感冒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她讨厌吃药，免疫力又差，不得不做着她曾经不喜欢的事情。她很快打开日光灯，温暖的光亮微微摇晃，逼仄的空间里更显人生的温度多么低迷。
夜开始静静地开着，夜晚对她来说，同样是一种折磨，常常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电视开着，很混沌的吵闹声，有人说话，不知道说的什么，她望着外面黛蓝色的夜空，蓝黑的空气里升起窗外小茉莉的淡香。 她走到朝北的窗边，坐在地毯上，突然来的灵感让她来不及思考，拿起废旧的报纸，在空白处就手写下，密密麻麻。即使老了，写字时的那种气质仍在，她天生骨子里的傲气给人一种气定神闲之感，咄咄逼人，会是让你想流泪的感动，孤独的气质，高山仰止的命格般，就像生命是一朵战栗的火焰。
嘈杂或宁静，休憩或放空自己，都是习惯性的心得般的共鸣，生命反复，生生不息。天空里只有几颗星，月亮是弯弯镰刀状，美丽但是缺了点什么，就像门洞里没有影子，空落落的。她想起了故乡的月亮，大而圆，像一颗珠泪，琥珀样的忧伤，黄晕晕地挂在树梢，记忆里的色彩总是带着点旧式的词藻，她看着摊开的手掌笑了。她行动迟缓地整理了一些必需的证件和一些文稿，放在靠门的折叠桌上的手提包里，最后还有它们陪伴，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它们，便放手走开。想她生来有一群人聒噪热闹地陪伴，缺乏母爱的童年，少年时逃出父亲的家，一生未回，只有相依为命的姑姑，人生单薄得像微缩的九月。直到二十三岁时遇到了他，那是她最幸福的光阴，即使这么多年她从不想他不提他，亦不回他的信件。但有些东西就是深烙在那里，磨损着你的心，你不说只是因为太痛。
她半生漂泊在外，孤零零的，一个人固执地活着。幸而遇见了那个温暖的人，只是好景不长，他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因为严重的强迫症，日渐破败的身体经不起跳蚤、牙病、皮肤病等恶魔的惊扰，她四处辗转，不断搬家，过着窘迫极简的生活，连咳嗽都稀薄如雾。展望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若说生之憾事，那倒是有三大憾事，只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生命本来就是一件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她笔直地躺在行军床上，一生不做痴梦的她现在要做一个长长的梦，管他好坏，梦里，鲥鱼无刺，海棠花香，红楼终结，一切圆满得近乎偏执。她盯着泛出暖和光亮的白色日光灯，很憧憬地站在花园里看着夕阳照耀出一片雪亮的天地，那是她的天地，世界喃喃说着希望。
文：林牧 | 图：堆糖网
作者简介：林牧小姐，现代版林黛玉，一身毛病，深爱张氏一族，活在风花雪月里无法自拔，浪遊世界是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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