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书,总能让你意识到阅读或写作苍白无力的一面,这是就体验性而言。
譬如这本,BerylMarkham的《夜航西飞》。
阅读之前,我们不妨先大致了解下作者:英国人,1902年生,飞行员,驯马、育马师,培育出多匹冠军级赛马,并与威尔士王子切磋,曾为首相丘吉尔担任猎象向导,并成为首个独自驾驶双翼飞机从英格兰飞跃大西洋到达美国的飞行员。
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结过三次婚,八十多岁高龄还与入室抢劫的盗贼搏斗,晚年在非洲内罗毕郊外赛马场去世。
书中收录的黑白照片里,她看起来卓挺、优雅、洒落,眉眼间颇有几分男子英武之气,见过她晚年风采的名记玛莎·盖尔霍恩这样描述,“她看起来魅力非凡,金发,皮肤晒成褐色,身材极瘦削”,“那时候她已经快七十了,我却以为她是个容貌出众的四十岁女人”。
放现在来讲,BerylMarkham绝对会是当之无愧的话题女王,一生的经历与故事,冒险与成就,八卦与绯闻,远非常人所及,飞跃大西洋后她更是声名鼎沸,有电影公司甚至想要拍她的传记影片。
也难怪写《小王子》的法国飞行员圣埃克絮佩里1940年与她在纽约相逢时,会一再跟她说,“你该写写这些事。你知道吗,你应该写!”。
与她所拥有的纷繁阅历恰然相反,《夜航西飞》写得相当平实。
其中看不到任何夸张或惊人之语,也毫无粉饰与刻意之处,秉笔直书的都是关于她从小在非洲的生活,成年后的不同的谋生经历,以及自己所热衷的事,
“我四岁那年来到英属东非,少年时光都在光着脚和纳迪人一起捕猎野猪,后来以训练赛马为生,再后来驾驶飞机在坦葛尼喀湖,以及位于塔纳河与阿西河之间的干旱丛林地带中寻找大象”。
我相信任何一个专业写作者,只需要拥有其中任何一项经验,也就够他终生写之不尽了。
很显然Beryl Markham不是,终其一生也只出了这么一本书。
作为一个素人写手来说,书写得出人意外的好,笔调老练纯熟,文采斐然,连海明威都要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自叹不如。
也因此,很多人都质疑她是否真正的执笔者,甚至还有人评论说“她差不多是个”文盲,而她的第三任丈夫,好莱坞影子写手Raoul Schumacher则声称自己一直在为她捉刀。
要知道在写此书之前,Beryl Markham成天只与马和飞机打交道,十六岁就嫁为人妇,似乎也没有时间接受多么高层次的文化教育,书真的是她写的?
但这个问题真的那么重要吗?
往事是她的,细节也是她的,旁人或可润色,或可代书,但没法靠想象在一本书里以如此真实如身临其境般的感受去描述那些非同寻常的际遇,那些跌宕起伏的生活,要知道,那是只可能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而写作,有时候你不得不意识到,仅仅只是写作。
而我们在读这样一本书的时候,所读的也并非文字本身,而是接收一种提示,或追踪一条线索,借以观览一个人生活的某部分。
这种阅读就像是看一部纪录片,书本更是一种展示而非创作。
寥寥数语信手勾勒,浮光掠影般捡拾记忆,并无太多连贯性的片段式述写大致组成了本书,这并非自传,很明显作者也不打算这么做。从一次内罗毕往南格威的飞行启始,结束于澳大利亚至南非的海轮之旅,回忆永远围绕着非洲、飞行、捕猎与马。
“尤其是马,它们就像是我庆祝过的生日一样,是我生命的组成部分。我对马的记忆,甚至比生日还要清晰。我生命中所有的记忆片段,都与马有关”。
“即便在有航道的地区,即便有仪器的帮助和无线电的指引,夜航依旧是种孤独的工作。而飞越牢不可破的黑暗,没有冰冷的耳机陪伴,也不知道前方是否会出现灯光、生命迹象或标志清晰的机场,这就不仅仅是孤独了。有时那种感觉如此不真实,相信别人的存在反而成了毫不理性的想象。”
就像一种不自觉的对照,与所有那些相同题材的书籍,海明威的捕猎,圣埃克絮佩里的飞行,卡伦·布里克森的农场与非洲,毕竟他们与作者都是同时代的人,也都以自己的方式书写了同样的事物,
正是这种不自觉的对照凸显了本书业余写作者更为难得的一面,一种不加修饰的朴拙与直抒胸臆的方式。
“鲁塔,我想放下这一切,去学飞翔。”
“我的飞机是一架双座轻型飞机,VP-KAN几个粗体字母漆在它银绿相间的机身上。”
“我能预料到的是,只要我有架飞机,只要天空还在,我就会继续飞下去。这一切并没有什么非凡之处。我掌握了一项技能,曾费尽艰辛才得以掌握它。”
“据我所知,那时我是非洲唯一的专业女飞行员。在肯尼亚,我没有别的竞争对手,无论男女。所以像上面这种十万火急的电报,或者其他不那么紧迫、伤感的电报,多得足够让我白天黑夜忙个不停。”
她无需费心虚构,也无需太多书写技巧,可能她也不愿意这么做,就像书中那些本可能扣人心悬的情节与激动人心的体验,写来却因为一种自然而然的淡定与从容,不过成为了日复一日的谋生工作。
而在生存条件严峻的大陆谋生的不易,丛林捕猎的遭遇得险象环生,成功飞跃大西洋背后所面临的生死难测,这些都被三言两语带过而已,的确是一种伪装不来的实事求是口吻,其中有着特别少见的硬朗。
若非事先得知,你根本意识不到作者性别,因为书中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流露,无论是遭遇自身变故或亲友死亡,作者都描述得如此冷静客观。
譬如在父亲的农场破产后,十七岁零几个月的她必须自谋生路,“我有两只马鞍袋,一匹珀伽索斯。马鞍袋里装着小马的毯子、刷子,一把铁匠用的刀子,六磅重的碎燕麦,还有用来预防马匹得病的温度计。我用得上的东西有睡衣、马裤、一件衬衫、一把牙刷和一把梳子。”
“神秘的非洲,狂野的非洲,它是炼狱,也是摄影师的天堂。它是狩猎者的瓦尔哈拉,也是遁世者的乌托邦……但对于很多人,包括我,它只是个‘家’。”
“当我为了生计而在驾驶舱内枯坐数百个小时之后,初飞时的惊喜早已消失殆尽。”
“至于猎象的残酷本质,我并不觉得它比人类其它大部分作为更加残忍。我不觉得一头大象的死亡比一头赫里福德肉牛的死亡更悲惨——在肉牛看来,当然更是如此。唯一的区别在于,肉牛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以聪明才智战胜挥舞屠刀的绅士们,而大象则两者兼具,可以和猎手周旋。”
读完之后会让你一瞬间觉得,硬汉海明威所谓的打猎未免有装腔作势之嫌,圣埃克絮佩里关于飞行的书写毕竟太文艺,而卡伦·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也显得过于诗意,在他们笔下,飞行也好,非洲也罢,都更像专业写作者的一场业余生活体验。
与之相反,BerylMarkham所擅长的是驾驭生活本身,凭着本能去生存,籍着勇气去掌控,靠着胆识去成就,最终成为她自己。而她真实的人生也远比这本书更宏阔,更出彩,书中内容不过冰山一角,已够让我们无限遐想其全部生活的隐秘与复杂!
她不需要写作,是写作需要她,需要她独一无二的人生。
就算她不写,我想大概总会有人想到要去写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