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高新区龙泉小学数学老师:宁代军
听当地的山民说,前面十里处就是华山。
两边俱是高山,中间是一道溪流。水清澈极了,水底的鹅卵石软得打颤。山谷里弥满了原始的空旷的清新。阳光在这里似乎也格外清澈,金黄。一切都是那么爽目。也许由于地震或者山崩,河边上落着许多从山顶上滚下来的房子般大的石头,虽然它不再飞奔不再惊天动地地怒吼呼啸,但它仍威风凛凛。它是一个证明,证明地壳运动和山崩地裂是何等地强悍和可怕。
迎面又是悬崖绝壁。颜色不一的岩石,像书页一样,一层压着一层。都压着别的同类或被别的同类压着,谁也不轻松。巨大的呻吟响彻了山谷,但谁也无法从中解脱。于是,痛苦渐渐凝固成纹丝不动的宁静庄严,一切都沉默了……我们走近悬崖,用手去抠渐渐风化的岩层,竟抠出许多小蜗牛。从这些小蜗牛我们推断这个岩层一定在某个世纪某时某分轰隆一声埋没了一个生龙活虎的世界。
巨大的毁灭其实并不意味着悲惨。在历史洞察一切的眼睛里,生和死,毁灭和再生不过都是极平淡的循环。
痛苦的只是人过分丰富、过于敏锐的感觉,而历史从不痛苦。
小楠将一只小蜗牛放进手提包。
“女人总爱收拾小东西。″我说。
“它很好玩。”她说,“看着它,就会把一切都看淡了。”
道路旁边,横卧着一块瓦蓝色的花岗岩,大得像一个星球。上面镌刻着两个字:“脱俗”。走过这块石头,似乎真地脱掉了过去的臭皮囊,变成了一个新我。
我拉着小楠,越过了那个神秘的分界线。
山愈走愈深。到处都是鲜黄鲜黄的山藤子花。小花朵们含着淡淡的忧愁,平静安分地望着一片空旷,望着野鸽子和小山雀,望着寂寞的河水和黑亮亮的鹅卵石。长久的孤独和静寂使小黄花有了某种苦味。一棵高大精瘦的乔木,像笔直的船桅一样,伸向深蓝深蓝的天空,像在企盼着什么。枝头有一片去年弥留的枯叶,如小孩手中玩耍的风车,在风中滴溜溜地旋转。空气清冽得发甜,胸腔里有了一种幽寒,有了一种洗涤感。无边无际的寥廓,寥廓得让人惆怅。在白云和蓝天的大怀抱里,耸立着一座又一座深蓝色的远山。山两两相望,默默无语,似乎都是慧心无伦的禅者,没有激情和冲动,惟有淡漠和庄严。
突然很深刻地感觉到它的庞大。
陌生便是自由。
我们的周围,只有这个山沟,只有山沟里的河水、石头、悬崖峭壁。没有别的人,只有我们俩。即使后面来了别的人,也都是些陌生人。萍水相逢,命运互不相干。只是在此时此刻,我们才彻底割断了过去,割断了一切烦恼和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谁也不会痛恨我们,咒骂我们,责备我们;谁也不会关心我们,劝导我们,烦扰我们。我们再生了!
山沟里有许多沟岔,如果我们离开脚下这条路,从某个沟岔走进去,我们就会走进另一处陌生的荒山野壑。
我想象我们在那里可以隐居。
最好找一个天然山洞,将里面打扫干净,再拾一些粗壮的干树枝做成篱笆门,再从山外的小镇上买一口锅一袋面粉……还要购置一把猎枪,然后就像两个野人一样住下来。
再没有胆战心惊,忐忑不安,过分的小心,多余的警惕,无法松弛的紧张,惊恐万分的噩梦……
万岁——安全感!
可以最自由地拥抱!最自由地接吻!最自由地做爱!自由万岁!安全感万岁!
再在周围种满桃树。待到桃花盛开,便是一个现代化的桃花源了。
再生儿育女,繁衍一个庞大的桃花源家族。
小楠听完了我美妙的设想,勇敢地说:“走,去试试看。”
我们立刻顺着一处沟岔走了进去。
沟道很窄,长满了乔木。头顶是今年的绿叶,脚下是去年的落叶。落叶很厚,踩上去,有一种松弛感。脚窝里,升上来一股股霉味儿。树干上,站满了半透明的金黄色的蝉蜕。一棵杨树梢头,飞来了一只长嘴鸟,羽毛五彩斑斓,鲜艳得有点儿怪异。它低着头,神秘地嘲弄似地盯着我们,忽然“嘎、嘎”怪叫了两声,那叫声很像笑声。
小楠忽然有点儿胆怯,拉紧了我的手。
“不要怕。”我安慰她,继续向前走。
“万一碰见什么……”她嗫嚅地说。
“无非是狗熊、豹子之类。佛经里有一个舍身饲虎的故事,假如碰上了便成全了咱们……”
“别说了!”小楠拉着我的那只手颤得像指南针尖。
“想一想兜里那只小蜗牛,别把死亡看得太了不起!”我鼓励她。
正说着,一只褐黄色的野兔从脚下的一个草窝里炮弹似地射了出去。小楠一声惊叫,跌倒在我的怀里,脸色惨白,布兜掉在地上,小蜗牛滚了出来。
“再别捡那只蜗牛了!”她神经质地说。
走过了那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天上蓝光照耀。白云气势磅礴地从山脊后涌流出来,在天空画出许多奇妙异常的形状。白云明亮极了。
我多愿意做一个牧人,去放牧那些白云。
狼尾巴草长得齐腰高,一大片一大片,像密密匝匝的新生林。野芦苇仿佛从远处投掷过来的一排标枪,横七竖八插在沼泽里。紫红紫红的小酸枣挂满了悬崖,望得人口酸。莎草细叶纷披,摆出懒懒的、弱不禁风的样儿。癞蛤蟆是荒沟里的丑角,故意在你的眼皮底下,耸起龌龊无比的脊背,慢慢吞吞,不慌不忙,十分斯文地匍匐前行。旋复花开得到处都是,醉黄醉黄,惹得人残酷起来,一把一把拔下来放在鼻端狠狠地嗅。
山坡上升起几缕青烟。仔细看青烟下面,原来有庄户人家。我们走近一排瓦房,见门上挂着“村民委员会”的长木牌。一只牛犊似的大狗从门里扑出,用洪亮的共鸣音汪汪狂吠。小楠吓得躲在我的身后。我捡起一块大石头端在手里以防万一。这时,门里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八面威风地吆喝了一声:“回去!”大狗顿时变得软弱,灰溜溜地掉头走了。
“有身份证吗?”壮年汉子转过头,像吆喝那条狗一样吆喝我们。我估计他一定是村长,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派头。
“有。”我和小楠掏出身份证让他验看。
验看无误,摆了摆大手,让我们走开。但两只眼睛仍警惕地盯着我们。
我唉了一声,说:“中国人太多,什么地方都有人。”
小楠笑了:“而且还有村委会。”
“真是‘无处不有处处有’。”我沮丧地说。
“惟独没有你幻想中的桃花源!”小楠笑得更响了。
又走回那片狼尾巴草。狼尾巴草下面,是一年又一年枯死的茅草和莎草,积得很厚。由于这几天太阳好,那一层枯草晒得十分干燥。我们躺在上面,互相爱抚。头顶的太阳火红。晚上草里有露水,不能睡,那就只有白天了。但白天总是可怕的辉煌……肌肤粉嫩粉嫩,看得见每一根毛细血管。绒绒的汗毛被太阳照成了金红色,像肉刺……
总有些事情需要掩饰。
我们为不能掩饰而羞愧。因为无法掩饰,即使是在那刹那间的甜蜜里,也浸进了忧郁和耻辱。
“不要看我!”她忽然缩紧身子说。
我抖开一条被单,盖住我和她的胴体。她背过身,小声哭泣起来,大概因为刚才太裸露,太不知廉耻……
至高的,无所不能的女娲氏啊!我终于看见了你,看见你就在我的上方,和蓝天融在一起。你没有形状,因为一切都是你。
我们可怜的人类不过是你随手捏就的小泥人!
你的最高智慧是将你的指令化为我们的本能,将繁重的劳役化为至高的乐趣,将你的目的化为我们自觉的追求。
你为了让我们获得生存的热能,便给我们以美妙的味觉。我们天天从太阳出山忙到太阳落山,用各种手段为自己觅食,还傻乎乎地以为这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福呢!
你为了让我们克服懒惰,努力劳作,便又给了我们竞争欲和荣誉欲。于是我们为了人类的事业呕心沥血,苦苦奋斗,还傻乎乎地以为这是为了一世的功名呢!
你又为了让我们繁衍后代,生生不息,便又赋予我们如火如荼的性机能。于是我们去追逐女人,纡尊降贵,不顾廉耻地向她们苦苦求爱,还傻乎乎地以为这是为了神圣的爱情呢!
每一次性爱其实都是沉重的交付,有些动物甚至为此要交付生命。这原是你分派的繁重的劳役,而我们还傻乎乎地以为这是妙不可言的占有呢!
你又为了后世的进化和优生,又给予人类以审美思维,于是我们都争先恐后地去追求漂亮聪颖的配偶,历尽抑郁烦恼,遍尝相思的苦楚,还称誉自已的行为是倜傥风流呢!
万能的女娲氏,卑鄙的女娲氏啊!你玩尽了花招,玩尽了巧计,让我们可怜的人类成为你手中随意摆弄的小木偶!我们的一切最精彩最愚蠢最善良最邪恶最雄壮最渺小的表演,都逃不脱你的部署和规范!
你不是神话和迷信,哪里有欲望,哪里就有你的存在!
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你所有小泥人中的一个。
灵魂又是什么?灵魂不过是欲念的深渊。这深渊里只有你的狞笑和你的狡猾,哪里还有什么独立的“自我”呢!
我没有我,我只有你!
我不过是你的一个渺小的仆役,一个体现你意志的高级机器人。虽然你从不命令我们,强迫我们,催促我们,但我们自身的欲望又何以不是你手中的鞭子呢?你用我们自己抽打我们自己,还要作出一副与邪恶无关的面孔,在一旁漠然旁观,你真是宇宙中最大的伪善者啊!
女娲氏说:不要牢骚过盛。
我并不存在。若说我存在,那我也只存在于你们之中,就像一个丑陋的寄生蟹。
你其实就是我。连你刚才对我的责问对我的愤怒也是我。没有你,我又何以存在何以体现呢?
你所说的我的智慧(说成是狡猾和伪善也可以),其实是一种自然力,但自然力与智慧无关。
我并没有智慧,也没有意志,没有目的,没有我的任何要求。我茫然无知,我只是你和你们。
一切人的痛苦都是神的痛苦。
一切人的困惑都是神的困惑。
神就是你们内心,每一颗心都是神的殿堂。你们的质问应该向你们自己提出。
我们登上华山西峰。
山孤高得像上帝的肩头,这里已非人间。
白云在脚下海潮般地涌动,将我们和尘寰隔为两个世界。已经这么高,然而天穹依然十分遥远。
太阳无依无傍地向西飘动,显得孤零零的。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深蓝。蓝得浩浩荡荡无际无涯,蓝得让人有点儿伤心。脚下的山峰,仿佛蓝色汪洋中的一个可怜的小孤岛。我们和小孤岛一起被蓝色围困。
孤绝!据说这是禅的最高境界。
七情六欲茫然若失。心里充满了天的感觉。灵魂渐渐大了起来,我们似乎也变成了天。
回望尘世,若一块淡绿色的小棋盘。河流如带。村庄像围棋子。行人似黑色的小蚂蚁,蠕蠕爬动。原先觉得极大极了不起的东西全变得可笑的渺小。距离将他们从我的视野里省略了,亦省略了他们和我之间复杂的因果关系。山下面的世界此刻只呈现广大永恒的和谐、美丽和平静。
在山之巅,我尽力去寻找“大”。
我的心境为什么不能如山之大呢?
我想:我爱了陈小楠,为什么崇德就不能再爱她了呢?两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呢?若说不可以,究竟是犯了什么禁忌?若是我爱了小楠别的男人就不能再爱她了,那爱岂不是太偏狭了吗?
我爱了陈小楠,还有没有再爱另一个女子的权利?第二次爱情难道一定就是对第一次爱情的亵渎?
前些日子,我为什么要那么怕崇德占有陈小楠?将女人看作是为自己守贞的囚徒,这算是爱她还算是奴役她呢?
黑夜降临。我抱着她,坐在一块岩石上,周围是深不可测的星空,脚底下的万丈深渊里也有许多闪闪烁烁的小星星。那些星星是人间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