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紫阳之功臣:骆问礼痛批王阳明

NO1

骆问礼虽师出王阳明弟子钱德洪(绪山先生),但他对于轰动当时的阳明学说,却始终坚持批判态度。骆问礼的这种“背叛”,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枫桥骆氏跟王阳明有无法割舍的关系。这要从骆问礼的曾祖辈说起。

骆问礼的曾祖叫骆琎,骆琎有个兄弟叫骆珑(骆问礼的从曾祖)。骆珑与王阳明父亲王华是同时代人,且两人还是同榜进士,故王阳明称骆珑为“年伯”(科举时代为对父亲同年登科者的尊称)。因了这层关系,王阳明后来还与骆珑成了忘年交,两人平素多有书信往来,直至骆珑去世。

因祖父辈交好,那么后代子孙就可称为“通家子弟”。故骆珑的堂孙(从孙)骆骥,后来直接受业于王阳明之门,成为王阳明的弟子。当时一起师事王阳明的,还有余姚的钱德洪。骆骥与钱德洪后来也成了同榜进士。

也许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骆问礼在弱冠之年,得以师从余姚的钱德洪。如果不出意外,骆问礼则是枫桥骆氏第二个阳明子弟。第一个是骆骥,直接得阳明真传,惜乎未展抱负而英年早逝。第二个是骆问礼,虽也称再传弟子,惜乎他从小“先入为主”,因名字里有个“礼”字,深受朱熹《朱子家礼》思想的熏陶,以至于他对阳明理学始终持怀疑和批判的态度。

NO2

骆问礼自己承认过他对阳明学说的反对意见。骆问礼有个诸暨同窗叫郦琥,是钱德洪的得意弟子。骆问礼曾为这个同窗写过不少文字,其中有一篇叫《高士轩记》,文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最能说明骆问礼对阳明学说的态度。他在文章里说,当时自己在钱先生那里读书,向先生学习如何作文,而郦琥当时比自己年长一些,他的学问已大有长进,不仅师友推重他,连他自己也毫不谦虚地说已得阳明真传。“而予日沦落,且迂僻,酷是宋朱文公,而于文成之道谢不欲闻。”他说自己越来越不学好,越来越迂诞怪僻,越来越不合情理,虽身在“王门”,而心却在“朱门”,不认同阳明学说,却对朱熹(朱文公)的学说钦服得五体投地,以致对阳明学说“闭目塞听”。“谢不欲闻”是句客套话,其实在骆问礼的内心,阳明学说是被他彻底排除在门外的。

明末藏书家、刻书家高承埏是第一个发现骆问礼理学思想的人。他在骆问礼去世后,曾板印骆问礼的《续羊枣集》,他在序言中说过一段话:“其于学,守紫阳之垣堑,仰攻金谿甚力。雅不喜王文成之说,时时发乎论著。”骆问礼在治学方面,一直坚守朱熹的理学,如同爬山涉水,一步一步,层层深入,他平生不喜欢王阳明的学说,且时时发表评论。而骆问礼对阳明学说的“论著”,就收录在《续羊枣集》中。或许,当年高承埏之所以要板印骆问礼的书,其对阳明学说的批判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骆问礼有个表弟叫郑静观,也提及了骆问礼的理学思想,《万一楼集小引》中说到骆问礼:“迩时谈理学,率左袒文成,而今于紫阳氏,非特不敢弁髦其说,且拥护之若金城汤池,宜与世大相柄凿。”说骆问礼以前谈理学,总是偏护王阳明,而现在对于朱熹的理学,不仅不敢鄙视,而且还极力拥护,牢牢守卫,固若金汤,跟现在的社会时尚大相径庭。郑静观的后半句话是准确的,但前半句说骆问礼以前“左袒文成”,则显然与事实不符,这或许是因骆问礼曾师从阳明弟子钱德洪的缘故吧。

NO3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在骆问礼时代,阳明学说已经主宰了整个思想界,是被人们普遍认同的理学思想。故骆问礼批评阳明学说,很不合时宜,只能被视为“与世大相柄凿”。人家用的是方柄,你非要用圆凿,岂不是大相径庭?岂不是落伍偏执?

高承埏也关注到了这个现象,他在《续羊枣集序》中说:“是先生之侃侃高气不能与时协,可想见其大致矣。”骆问礼说事论理从容不迫,理直气壮,具有不凡的才气,但他“不能与时协”,不愿同流合污,不愿人云亦云,最突出的表现当然是他敢冒死向皇帝进十四道奏疏,还有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他对阳明学说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不人云亦云。
捍卫朱熹学说,反对阳明学说,反映了骆问礼的治学思想,也反映了骆问礼的治学水平。其实这完全属于学术争论的范畴。任何学说,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骆问礼反对阳明学说,当然不是信口胡言,而是基于他精通朱熹理学的功底与眼光。骆问礼是在吃透了朱熹理学的基础上,以朱熹理学研究者、实践者的身份,通过朱熹理学与阳明理学的比较,找到了阳明学说中他认为的瑕疵,对阳明学说进行质疑。正是这样的质疑,被后人理解成骆问礼捍卫朱熹理学的不遗余力。

也正为如此,后来清代绍兴人张岱评价骆问礼时,用了“朱紫阳之功臣”这个定义。只是我们对骆问礼缺乏太多的了解,以致骆问礼在治学上的这番经历始终被人忽视。

骆问礼的理学思想渗透于《万一楼集》的字里行间,那里有对朱熹思想的评论,对朱熹作品的解读等,而他关于阳明学说的批评文字,则集中在《续羊枣集》第一卷和第五卷之中。第一卷中有以《王文成(二十二条)》为题的一篇文章,共22段文字,每段独立论证。第五卷中有《论“行到然后知”》和《论“知行合一”》两篇短文,记录了骆问礼和他人的两次辩论,尖锐指出阳明学说中存在的两个致命弱点。这两次辩论很精彩。

NO4

一天,龙溪王先生来到骆问礼的住所。这个龙溪王先生就是王畿,绍兴府山阴人,与骆问礼是老乡,时任南京兵部主事,且是王阳明真传弟子,是王门七派中的“浙中派”创始人。故论资排辈起来,骆问礼得叫他王先生。骆问礼抓住机会,故意向王先生讨教该如何理解王阳明的“行到然后知”。

王先生说:“理解这个道理不难。譬如我,我不行,怎么到得了你的堂上。因为我内心要来拜望你,所以我就行,就来到你的堂上,然后我看见你的堂上有椅子,有桌子,有棋盘,有围屏,如果我不到你堂上,怎么知道你堂上有这些东西?”

骆问礼说:“那么请问王先生,你现在看到我的椅子了,这到底是‘知’呢?还是‘行’呢?按照你的解释,如果非要坐到这个椅子上才算‘行’,那岂不是你没坐它的时候你不知道它是椅子、你坐上去了你才知道它是椅子?”

王先生被问得一时语塞。

骆问礼继续说:“阳明先生老是提到尧、舜、禹、汤,是不是他也做过尧、舜、禹、汤的事,然后知道了尧、舜、禹、汤?阳明先生还谈论过天文方面的知识,他是行上天之后才知道这些天文知识的吗?阳明先生还擅长用兵打仗,他是知道这样打要失败、那样打肯定能胜利之后才发兵的吗?或者说他是先胡乱发兵,等有了胜败之结果后,他才知道打胜了或打败了?那么请问,我们这些身居官场的人,可不可以贪赃枉法?”

王先生说:“你怎么说到贪赃枉法了?”

骆问礼回答说:“不是说‘行到然后知’吗?只有行过贪赃枉法之事,我才能知道什么叫贪赃枉法啊!”

王先生再也坐不住了,他气得脸色通红,不辞而别。

NO5

一天,骆问礼与刑部尚书赵公锦讨论阳明先生的“知行合一”说。

骆问礼说:“用不着多作解释,单就阳明先生用‘合一’这个词,就已经知道他所谓的‘知’和‘行’原本就是两件事。”

当时正在饭桌上,骆问礼举起一根筷子,对赵公锦说:“你看这只是一根筷子,何必说‘合一’呢。说‘合一’,肯定有两样东西。譬如:有盘底有盘盖,然后合而为一,叫一只完整的杯子;有夫有妇,然后合而为一,叫夫妇合体;有君有臣,然后合而为一,叫君臣合德;有知有行,然后合而为一,叫知行合一。如果原来只是单独的一样东西,何必说合呢?”

赵公锦回答说:“先师王阳明的意思,只想强调‘行’。如果肯‘行’,就是‘知’‘行’,这完全是两回事嘛。假如不肯‘行’,你就是把‘知’‘行’理解成同一件事,对你也起不到任何教育作用。”

骆问礼说:“如果这样解释,那我的疑惑更大了。譬如我是一个医生,我给病人找到了病因,但发现他先前服的药是错的,于是我给他换了自己开出的药方。现在阳明先生说只要‘行’,言下之意,病人只要服药就可以了,根本用不着医生诊断。照这样理解,如果病人要服药,那么你的药方与我的药方都可使用;如果不用服药,那么我的药方也派不上用场了。可是,明明我的药方是对的,你的药方是错的,那我何不劝说病人服用你的药方,借此来痛骂你的短处、炫耀我的长处?”

赵公锦大怒,脸色十分难看。骆问礼赶紧绕开了这个话题。

NO6

以上两次辩论,骆问礼巧用形象的比喻,把阳明学说中的薄弱点给予批判和否定。不管对方有多权威,多忠诚于阳明学说,骆问礼就是不依不饶,从阳明学说的软肋处入手,把人家辩驳得哑口无言,乃至下不了台。

其实骆问礼对王阳明的评价还算客观公正。他的《王文成(二十二条)》中的第一条,就高度评价王阳明,说王文成公无论文章、节义、政事、勋业,“无不表表”,堪称榜样。至于他讲良知,说“知行合一”,也未尝不可。问题是他的“必行过然后能知”,“知”字定兼“行”字,则自然有失偏颇。即使这样,仍不损害王明明其人,因为瑕不掩瑜。但骆问礼看不惯当时社会上的两种现象:一种现象是,皆指瑜为瑕,抓住阳明学说中的瑕疵,一丑遮百俊,试图把阳明学说一棍子打死;一种现象是,皆指瑕为瑜,一俊遮百丑,把王阳明说得一好百好,把阳明学说吹捧到完美无缺。这两种人都不客观公正,有失治学的严谨。也正因此,骆问礼从朱熹理学的高度,来观照阳明学说,指出其学说中的方寸之瑕,以正视听。

骆问礼批评阳明学说,集中在对“知”“行”的认识上。他说,自从有书传以来,都是将“知”和“行”相对着说的,且早就有了定论,王文成担忧天下只停留于“知”而不肯落实于“行”,这样的担忧也没错,也算得上是先天下之忧而忧,问题是王文成公原本只要教诲天下人“力行”就可以了,却非要折腾出一个“知己兼行”的新概念来,故骆问礼有批王阳明“未免操异说以胜人”“何必更立一门户”之说。

于是,骆问礼追根溯源,刨根问底,并收集当时批判阳明学说的典型言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像当年王阳明批判朱熹一样,骆问礼对王阳明的学说也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判。譬如:

认为王阳明谥号“文成”,有点名不副实,至少他的“良知”之说是“文”之一蠧,若论戡乱定国,王阳明不值一提。认为王阳明讲学是其一生的败笔,否则王阳明称得上是完人,可王阳明并不自知。认为王阳明的学说与朱熹的学说大相矛盾。阳明子弟说阳明与朱熹是殊途同归,既然如此,王阳明何必立自门户,自辟新说,且排斥朱熹那么不遗余力。认为王阳明与朱熹,其学则同,而其说终异。朱熹心口相应,王阳明是操异说以胜人。认为王阳明的“格物”太过简单化。认为王阳明的学说违背了《大学》的宗旨。认为学术是根本,德行、文章、功业皆生于学术,并不在于其演说。凭王阳明有“良知”的演说而独称其是真儒,这是欺世盗名。认为王阳明弟子在对待王阳明《乞宥言官以彰圣德疏》上另有所图。认为王阳明语录多遁词(因理屈词穷而避开正题所说的推托应付的话)。认为王阳明有孔子自居的嫌疑。认为《论语》早就提到过“知行合一”,可是王阳明却不肯稍稍认同朱熹的学说。认为王阳明弟子在节录《薛文清公读书录》时,故意支离,为其所用。认为王阳明弟子所发表的言论,只停留于古人的《小学》工夫。认为王阳明对《大学》“在亲民”的“亲”字的理解上有错误。如此等等。

阳明心学是一门深奥的学问,笔者才疏学浅,不敢妄议孰是孰非,只是据阅读骆问礼作品所得,集成上述文字。故文末特附骆问礼《王文成(二十二条)》原文,以供王阳明学术研究者参考。

附录:骆问礼《王文成(二十二条)》

1、王文成公,文章、节义、政事、勋业,无不表表。其讲良知谓“知行合一”,曷尝不可。若谓“必行过然后能知”,“知”字定兼“行”字,则自是一偏之说。然无害其为文成也。议者纷纷,指之者既为不情,而褒之者亦未免太过。今有美玉于此,不免有方寸之瑕,瑕固不掩其瑜也。作恶者疵之曰“有瑕,非玉也”,固未为然;其作好者执其瑕以示人曰“此正玉之所以为美”,恐亦未得为通论。今之尊信文成者,皆指瑕为瑜也。夫自有书传以来,皆以“知”“行”对言,文成忧天之下徒知者未必能行也,则诲天下以力行可矣,而必谓“知己兼行”,然则“行”字又何为乎?
2、古者“谥以尊名,节以壹惠”,王阳明先生文矣。其讲良知,必(毕)竟为文之一蠧,若戡乱定国,则凿凿无得而议。欲壹其惠,终有所在。借曰孔文子且为文,则亦乌在其为尊阳明也?
3、昔人谓:“王文成节气、勋业、词章皆足以师表一世,惟除却讲学一节,即为完人者。”指其讲良知而言也。文成自谓:“从事讲学一节,即尽捐三者亦无愧全人者。”阳不解言者之意而泛言之也。
4、王文成“良知”之说,与朱文公大相矛盾。其为晚年定论,诬朱子也。夫孔子之德亦因年而进,朱子晚年所得岂无进于中年者?若谓其“致知力行”之说,散见于经传者尽非,而晚年有得又未及尽改日前著述,在朱子则朝闻道夕死可矣,而贻其谬伪之谈以惑后世,可与?且其晚年既有定论矣。而《诚意》一章,易箦所定,乃复寻旧说。蔡沈传书于朱子既没之后,必得与闻其说矣。乃不循其已定之论,而乃袭中年未定之说,何与?至其门人又谓其师与文公入门虽异,所造则同。夫循朱子之说亦可以入道,则阳明又何必更立一门户,而排之不遗余力,又谓其定论之同也。由前之说似于援儒以入墨,由后之说似于推墨以附儒。
5、世儒论朱陆同异,必曰:“朱子道问学而未始不尊德性,陆子尊德性而未始不道问学。”若是,则何言之有?夫尊德性而道问学,中庸之言也,五尺童子亦能诵之。朱子训注之功也,至其自修,顾乃以问学为重,而德性为轻,可以为朱子乎?今世浮誇之士固有所言在此、所学又在彼者。圣贤不如是也,朱子为之乎?至于问学,亦圣贤所必不能废者,陆子又岂能外之?恐其意向则终以此为轻,而又欲执其说以胜人,不觉旨之愈远。如阳明先生,曷尝不读书、不多识,但其开口必以闻见为遮迷,自是豪杰一种,笼络人说话。学者不察,喜其新奇,遂忘真实,而且欲为两可之说。愚谓阳明与朱子,其学则同,而其说终异。朱子心口相应者也,阳明、象山未免操异说以胜人矣。
6、《大学》八条目,朱子《章句》明白易知,一条有一条工夫,不可少也。若依文成,则“格物”一言尽之,余皆赘语尔。愚读阳明文录,固恨其不能通。以质之王龙溪公,终不领略。吴晤斋公谓“朱子之格与阳明之格皆能用之”,亦不可晓。圣人之道易则易,知吾从朱子而已。
7、旨哉!林次崖公之言原始要终,故知死生之说。“死过,然后知乎?”一言尽之矣。
8、郑端简公谓:“今人专指斥阳明学术,余不知学,但知《大学》恐不可直以宋儒改本为是,而以汉儒旧本为非,此须虚心静思得之。”信斯言也。人所以指阳明学术之偏者,谓其不当言“知必兼行”,必行过然后能知,恐非《大学》宗旨尔。即从汉儒旧本,其说遂可通耶?
9、学术,本也。德行、文章、功业皆生于学术,而德行有激则为气节,功业遇变则成壮猷,皆学术所致,恐不在言不言也。吾乡入国朝已来,语壮猷则刘文成、于肃愍公,语气节则方逊志、孙忠烈公,其他文章、德业不假壮猷、气节而纯然可范者,若商文毅、谢文正、章文懿、胡端敏诸公,尚难枚举。独称王文成为真儒者,以其言良知也。而良知且为斯文一阨,况言而不为良知者乎?世方狥名,则言之不可已也如此。
10、孔门推尊其师,无所不至,而亦有不善推尊者,诛少正卯、辨羵羊萍实之类,虽无之不害其为孔子也,而必附会其说。孟子推尊孔子无他词,曰“仕止久速,各当其可”而已。王文成公《乞宥言官以彰圣德疏》,只如此可谓文成矣,而门人必增损其说,曰“乞宥言官去权奸,权奸欲致之死地,逃至海口”。夫权奸死,文成之心岂谓必无?然当不在言官之上也。言官不必逃之海口,而文成逃之,亦过计矣。不知文成之所以为文成者,不在此也,必在此也,言官先文成鸣矣。
11、子思子曰:“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朱子释子曰:“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不致知。此内外合一之学也。”陆氏未免偏于尊德性一边,故朱子以道问学药之。而世之议者乃谓:“朱子之学主于道问学,而晚年未始不尊德性;陆氏之学主于尊德性,而晚年未始不道问学。”其为陆氏得矣,而恐非所以语朱子也。朱子晚年始尊德性,则前此亦世俗一词章之士而已。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诸。”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使冉有之问后子路十年,则“闻斯行诸”亦孔子晚年之定论与?孔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道其不行矣夫?朱子释之曰:“知者知之过,既以道为不足行,愚者不及知,又不知道之所以行,此道之所以常不行也。贤者行之过,既以道为不足知,不肖者不及行,又不求所以知,此道之所以常不明也。”由不明,故不行也,此“知行合一”之说也。从阳明之说,则道之不行,非不明之过矣,故有识者多疑之,而世之议者乃谓:“朱子之学以知为外,而未始不力行,以求诸内;阳明之学以知为内,而未始不多畜,以尽乎外。”非惟不足以语朱子,亦非所以尊阳明也。使阳明而肯少同于朱子也,则奚必辨之不遗余力若是哉?孟子以义为内,告子以义为外,使告子之德业、文章而杰然于一世,则其义外之说亦未始不同于孟子之义内矣。而况朱固未尝以知为外,人未察之耳。
12、年友许南台公有言:“王文成公忧天下之溺于见闻也,故示人以求知于心,此诚探本之论。然闻见何可尽废也,人固有伤于饮食者,非饮食之必伤也。不曰节之,而曰绝尔饮食而引道服气,天下之能引道服气者几耶?”知者斯言!此可与知者道也。
13、林对山司空谓:“阳明先生文字多可罪。曾子责子夏使西河之人疑女于夫子,而阳明《祭徐日仁文》显然以孔子自居,若《祭刘养正母》《辨冀元亨罪》词皆不顺。刘养正既无君臣,阳明安得尚与之为友?元亨何人,而汲汲以叛臣为忧哉?”
14、阳明先生刻朱子晚年定论成,顾东桥问之,曰:“然则‘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孔子未定之论与?”
15、知行合一,成德之事。若语学,则必先于致知。行道固难,知道亦不容易,所以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曰‘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成汤则闻而知之’,曰‘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如对今之讲学者言,又要把‘知’字‘闻’字皆兼‘行’字说矣。”不意斯文之阨,一至于此。
16、王文成谓格物是格其不正者以归于正。且谓在事物上格,所谓事物上格者,非于父则孝、于君则忠、于耳则聪、于目则明乎?若是则身已修矣。又说甚么正心,若心能格其不正者以归于正,则心正矣。又说甚么诚意致知,又说甚么格物。
17、陈白沙语录多腐词,王阳明语录多遁词。
18、《薛文清公读书录》小本甚多,窃尝读之,皆切近精实,非王文成、陈白沙二公比。今读其全书,乃知文清笃信程、朱者也。诸小本皆陈、王二氏之徒所节,尽去其异己者。以是知读书当读全部,商鼎一脔非具体也,况注脚六经,而欲束之高阁者哉!嗟夫,世方谓陆子易简、朱子支离。使朱子而果支离,吾所不讳也。况支离者为文清,而易简者为文成,人亦何独乐为文成而不为文清耶?
19、原来王文成之徒所言者,皆古人《小学》工夫,古人《小学》其志向规模已自可观,始使之入《大学》,教之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以修其身,而齐治均平,其不能者,皆放之归农。今谓圣人个个可做,只是被闻见误了,你如今不要读书,只是要做好人便是,不知要做好人乃《小学》工夫,要做便是释子虚谈。朱子恐后人未必尽得《小学》之力,为寻出一“敬”字,可以补《小学》之功,此孟子谓学问本于求放心之意,极于学者有功。今谓人皆不须别样,只一个求放心,学问之事就完了,殊失孟子本意。不知求放心只是个学问的根本,能求放心方可致力行。朱子“敬”之一字,正是为此。
20、南昌之变,吾乡胡端敏、孙忠烈、王文成可谓三仁矣,易地则皆然者也。
21、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莫不有学。修道之谓教,则体道之谓学。言学,则道在其中矣。今之世乃有名为道学者,岂道之外别有学耶?或曰:“如今业举者亦可以为道乎?”曰:“朝廷既以科举取士,士非此无以用世,则业举亦道也。今之以道学自名者,不业举乎?不特举子也,即百工技艺之学亦不可不谓之道,何者?天下不可一日无百工技艺也,非道而何?”
22、徐尚书学谟曰:“《大学》‘在亲民’句,程子曰:‘亲当作新。按《左传》:亲间旧,亦以亲为新,疑古字通用。’王文成必要如字解,不知圣人立言要于精切,非若后来学徒讲一笼统套子,随处凑泊也。‘新’字与‘明德’之‘明’字相对待,俱在教上说,犹孟子所谓‘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也。若曰‘亲民’,即与‘明’字不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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