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译文】
鲁国道统衰微,大权被季氏把持,大家只见看到季氏专权的祸患,却未发现季氏为何能够专权。我读左丘明的《春秋》,到了季文子驱逐莒国太子仆的故事,就知道这是季氏窃取鲁国大权的第一步。权利,是国君掌握的,大臣哪能一下子空手夺过来呢?一定是重大机遇,才可以乘机下手;一定有正确的名义,才能够借力下手;一定有巧妙的手段,才能够夺而取之。
鲁宣公篡位而立,大臣还没有亲附,百姓还没有信服,鲁国处于权力真空期,这是千年难遇的重大机遇。所以,季文子借助莒国太子仆前来投靠的事情,利用莒国太子仆弑君的事情,强行改变鲁宣公的命令,于不知不觉中,暗收鲁国大权于掌中。太过分了——季文子的阴险诡谲!太子仆杀死国君偷窃宝玉,鲁宣公不仅收下宝玉,而且想把太子仆留在鲁国给予封地,这种错误,大臣们当然应该谏争。季文子假借去恶之名,改变鲁宣公的命令,直接让司寇把太子仆驱逐出境。用这个办法来对付鲁宣公,季文子的意思是:如果鲁宣公愤怒对我,我当然可以得到忠臣的名声;如果鲁宣公听从我,那么鲁国大权从这里就归我了。退一步有名誉,进一步得到权力。君主虽有听不听的选择,我却一定会得到好处的。季文子的计策就是这样的。从古至今,窃取权力的,都希望成功害怕失败,成了就有大的好处,坏了就有大的祸患。没有像季文子这样的,如果不成的话,还有好名声。季文子的计策比古人高出许多了。后来,鲁宣公果然迷惑于史克的说辞,最终也没能对季文子的命令提出反驳,在那个时刻鲁国上下都被季文子的套路弄晕了。鲁宣公表扬季文子正直,其他人赞美季文子忠诚,却不明白鲁国的大权已经无形之中转移了。千百年之后,许多人仍然用这件事来认定季文子的正直忠诚,没人看出这是季文子夺权的套路。唉呀,诸葛亮死后还能吓跑司马懿,姚崇临死还能算计一次张说。大家哪里知道,已经死去的季文子,他的鬼把戏仍能欺骗世人千百年呢?
我详细考察史克的言辞,他表面上在数落莒国太子仆的罪过,实际上是在讥讽鲁宣公。鲁宣公有篡权弑君的恶行,其实就是鲁国的太子仆。听到史克的话,他脑门能不流汗吗?史克暗里指责鲁宣公并要胁他,明面上又盛称季文子的功劳以欺骗鲁宣公,一面威胁一面欺骗,拿捏得十分准确,真是季文子的徒弟呀。但是,史克的言辞漂亮浮夸,有人只顾品味华丽词藻,忘记了深刻内涵。我现在就摘录一段欺妄的内容给大家看。史克说:“已经故去的大夫臧文仲教给季文子的事君之礼,季文子秉承教诲做鲁国朝廷之事,诚惶诚恐就怕做不到位。见到对国君无礼的,立即杀死他,就像老鹰驱逐鸟雀一样!”唉呀呀,季文子真的记住臧文仲的教导了吗?不久前襄仲发难,杀死公子恶和公子视,强行拥立鲁宣公,哪里还有比这个更无礼的呢?季文子却好像没看见一样,臧文仲的教导又在哪里?不像老鹰捉鸟雀一样对待襄仲,却像老鹰捉鸟雀一样对付太子仆!太可怜了,史克的言辞欺骗性太强,所以揭发出一点,给大家看,以解除大家的疑惑。
《东莱博议·季文子出莒仆》
鲁道衰而权移于季氏,议者徒见其专权之祸,而不见其窃权之由。吾读左氏书,至季文子出莒仆之事,然后知季氏窃权之始盖在此也。权,君之所司也,人臣岂能一旦徒手而夺之哉?必有隙焉,然后能乘之;必有名焉,然后能假之;必有术焉,然后能攘之。
宣公簒立,大臣未附,国人未信,其权未有所属,此千载一时之大隙也。故因莒仆之事,借其名,闭其术,嘿收一国之权于掌中,而人不悟。甚矣文子之险且谲也。莒仆弑君窃宝,宣公不惟纳之,而又欲封之,是固群臣之所当争也。文子托去恶之名,改君命而使司寇斥仆于境外,以尝试宣公,意以谓君苟怒我耶,则吾固可自附于忠愤爱君之徒;君苟听我耶,则鲁之大柄自是归我矣。退不失誉,进不失权;君有从违,我无增损。其自为计乃如此。
自古之盗权者,皆觊成而恶败,盖成则受大福,败则蹈大祸;未有如文子之计,不幸不成犹不失蹇谔之称者,其为计可谓高出古人之右矣。既而宣公果惑于史克之对,终莫能诘,一时上下皆为所眩。君嘉其直,人诵其忠,而不知国命已移于冥冥之中。更千百载,观者犹以斥莒仆为文子之美,莫有辨其为窃权之始者。
呜呼!死诸葛可以走生仲达,死姚崇可以算生张说,孰谓既死之文子,余欺遗谲尚能欺千百岁之后乎?
吾详考史克之对,历数莒仆之罪,言虽指仆,而意讥宣公。宣公负簒弑之恶,实鲁之仆耳。闻克之言,其颡能无泚乎?克内则阴中宣公之隐以胁之,外则盛称文子之功以诳之,一胁一诳,捭阖箝制,真季氏徒也。
然克之辞浮丽夸靡,学者或咀其华而忘其实,吾请摘其妄以示之。克首称:“先大夫臧文仲,敎行父事君之礼,行父奉以周旋,罔敢失坠。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呜呼!行父尚记文仲之教乎?前日襄仲之难,嗣主受弑,无礼于君孰大于是?行父乃恬若不见者,文仲之教何在也?不鹰鹯于襄仲,而鹰鹯于莒仆,可怜哉!克之缪妄甚众,姑发其一以告学者,使无惑焉。
【附评】
袁中郎曰:古今奸臣窃权,莫不奉此为妙术,即过求文子,而伯恭胸中笔下, 固凛凛自具一《春秋》矣。朱字绿曰:行父党于襄仲,身事叛乱而不能稍有异同,其罪难道。然执此以罪文子,则文境平常,不能生色,特取其不纳叛人一节立论,谓其阴夺君权,明示臣节,名实兼收,而人止觉其直,不觉其恶,便令境界迥别,然后在史克语中,断出不鹰鹯于襄仲,而鹰鹯于莒仆,势如转石千仞之溪,万壑皆震,如此可得文家布置之法。不纳叛人,而群以正,此自是大臣之事。但他人行之则为以道事君,文子行之则为盗君之柄,以其原与鹰鹯同党耳。张明德曰:诛奸雄之心,千百世后存为定案,向非东莱卓识不能断决。文生于情,此《春秋》快笔。总之,出莒仆一事,在他人行之则为以道事君,自文子行之则为盗群之柄,明眼人不肯丝毫让
附:《季文子出莒仆》
鲁公文十八年,【文公二妃敬嬴生宣公,敬嬴嬖而私事襄仲。宣公长而属诸襄仲,襄仲欲立之,叔仲不可。仲见于齐侯而请之,齐侯新立,而欲亲鲁,许之。冬十月仲】公薨,襄仲杀恶及视,而立宣公。莒纪公生太子仆,又生季佗,爱季佗而出仆,仆因国人以弑纪公,以其宝玉来奔,纳诸宣公。公命与之邑,曰:“今日必授!”季文子使司寇出诸竟,曰:“今日必达!”公问其故,季文子使大史克对曰:“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礼,行父奉以周旋,弗敢失队,曰:'见有礼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行父,即季文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