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列车路过赣江,乌云密布。阴翳的田野像扯破羽毛的白鹭,孤零零落单着,低眉残喘。放眼望去,荒芜的泥地压抑在暗沉的天底下,残败的枝杈东倒西歪,构成一幅七零八落的安静油画。天边忽然就下起雨,越来越大,密密的线渐变粗,噼噼啪啪打在车窗上,从横流的水柱变成了水帘,最后成为大块的雨布,将窗外悲凉的图景冲淡成模糊的一团灰黄。
我安稳地坐在窗边,出神地望着这片大雨磅礴。几天前,大陆南部的日光岩还在被烈日炙烤,我们冒着三十多度的高温,在窒息的热浪下爬到顶峰一览鼓浪屿全貌,傍晚带着疲惫的身躯在船上吹尽尚未完全褪干的汗气,下了人头攒动的海岸,躲过浓重夜色在喧嚣的闹市里穿行,用炙热的烧烤填补空虚的胃。并不纯粹的星空下,人群迷离,灯火阑珊,让人在馨黄的白炽灯构造另一个金碧辉煌的梦幻中恍惚凝神。而两个月休憩的假期,随着夏季的结束,像一阵热尘被狂风一溜刮走,转眼不见踪迹。
我独自乘上这列呼啸的列车,在夜色下飞驰。天隐隐散发微光,远方天地交接处有渺茫的苍凉的星点。车道边缘镀上一层浅浅的白光,风呼呼地吹着,窗外飘着细细小雨。我闭上眼,空气凝结着一种躁动,伴着灰尘的气味徐徐流散。
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人间么。
卧铺乘客陆陆续续安顿,熄了灯,漆黑的车厢轻轻地有节奏地摆动,空调的冷风默不作声地从顶部吐出来,窗外照进来的灯光在车顶游移。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庸庸碌碌,是生命的蠢动与爬行,一个人赶赴每一场冒险,间或在凄沧的天底下想起最终的归宿,倒吸一口凉气。每个人都在回避生死问题的讨论,人人都是孤岛。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过隔着皮囊,隔着心,隔着山,和水。
七月,当满世界响彻空调的嗡嗡转动声时,漫长的假期被外婆催促的电话打断。于是在一个又闷又热,大汗淋漓的中午,我赶到了这个包容了我几乎整个童年的乡下小村庄,此时却在烈日下低矮萎缩着。阳光闪耀,令人睁不开眼,哪儿都是明晃晃的,叶子全都萎焉了。空气里是经年的灰尘味和艾草的苦味,伴着院子里厚厚的泥土味一齐闷闷地压过来。房子里空旷阴凉,回音缭绕。清澈冰凉的山泉水潺潺流进,把手去接时,一时所有的蝉一齐鸣叫起来。
吃过午饭我就躺在竹椅上。乡下很安静,全世界就只有电风扇嘎吱嘎吱转着。我沉沉地睡着,像沉沉的一片海水,安静祥和,纯净通透,清澈见底。忽然外婆外公就高声说起话来了,像往水下打入一块石头,咕咚一声,搅起一片混浊,水底瞬时混乱一片,呼吸急促起来,血压瞬间升高。安稳的睡眠被击破了。我烦厌地醒来看着午后被日头晒的奄奄一息的门,万里无云,燥热的空气灼灼地燃烧着。
谈话莫不是家长里短,抱怨与指责的尖刀混杂其中,一不留神全吞,将肠胃划得鲜血淋漓。这不是一个和平正常的家庭所具有的,我想。十多年,仿佛不公就咬定了这个家,让外婆整日怨天尤人,捶胸顿足。幼年的我常常在半夜的争吵声中惊醒,害怕地躲在被子里哭。掐架的时候,歇斯底里的呐喊让年幼的我血脉喷张,种下愤激与仇恨。生来悲天悯人的我替外婆口中的人物或愤愤不平,或咬牙切齿……小时候目睹的悲惨往往刻骨铭心,在日后触及时隐隐作痛。直至今日,直至那些事情早已贴上历史标签时,愤怒依然横冲直撞,在狭小的脆弱的身躯里,叫嚣着,随时释放毁灭的力量。这个呼啸的人间!
外婆身材瘦小,年轻的出众与华丽让今后的生活显得愈加破败不堪。孤傲的心同时也脆弱敏感,家庭、财富、人际,一切关乎尊严与名望的人的需求发酵膨胀,能力出色,却埋没在这穷乡僻壤之中,这大概是她令人可敬又可悲的地方。外公和气而顽固,没有更大追求,善于隐藏幕后,这便是外婆恼怒的源泉。自然,生活中还有更多事需要恼怒,比如不顺心的儿媳,比如自私的邻居,儿子的家庭、孙子的学业,一切无力管辖的事物都是那么让人气馁又值得悲愤。
当然,对于每个人来说,这样的繁琐是不可避免的,或许你会有个尖酸刻薄的奶奶,给家里不时增添阴翳,以调和本就不温暖的人生。
我还会记得外婆呼天抢地的情景,歇斯底里要跳楼的情景,近乎痉挛的面部肌肉,疯狂睁大的眼睛,大汗淋漓而涨红的脸。也记得她对孙子的偏爱,记得为了维护他的感情而不惜对我奚落的冷笑。还有她狠狠骂她的女儿,甚至动了手时,妈妈哭了,说要离开这个家。我的外婆啊,这个陪我长大的最亲爱的人,这个曾经抱我在怀里,笑眯眯地呼唤我的小名的人!
长大了,才知道,有些事,不单纯。正如这个人间一样。
我不在家时,便很少会想家。我自认是个冷血的人。我没什么朋友,对人冷漠。我厌于人群的狂欢,我喜欢灯火阑珊的孤独的夜,大雪纷飞。
舅舅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喜欢开玩笑,我甚至总接不上他的话。我就要坐车离开时,他依旧很忙,一边应付工作事务,一边还要处理和外婆的矛盾,那天腾出时间来陪我吃最后一餐。他很冷静,跟我分析着人的行为和性格,我很感激他让我们站在了平等的位置讨论问题,这是绝无仅有的事。于是我很认真听,顺便也提出不同意的地方。
天阴沉沉的,狂风凌乱,远方低吼着雷声,眼看在酝酿一场大雨,蝉急急地一波一波地鸣叫着。谈到悲情处,相对无言。他沉默着,忽然开口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人生的意义。我愣住了,这个问题,我也不止一两次思考,但作为私人领域,从不轻易触碰,今天忽然摆出来,我万没料到。他自顾自接下去说,他想过。他还说,他以前以为没有意义,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可是后来忽然就想明白了。我们活着,不只是为了满足自我的本能需求,最重要的是,为了身边的亲人,为朋友,为爱人活着,为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一丁点儿,冲着这一丁点儿,就是活下去的勇气与动力。
时间忽然很安静,只听见远方雷声隆隆。有风吹过,眼前的盆栽轻轻摆动。
我愕然,这番话猝不及防地撞击了我的防线,眼睛忽然就湿了,偷偷别过脸看向窗外。我忽然就理解,再怎么思索,最后还是大家要在一起互相扶持,给对方以温暖。不管外婆多么敏感而强势,也不管我们一路遇到多少磨难,在这个狰狞的人间,有人幸福就要有人牺牲自己。一直喜欢一句话:这个世界,我来过,笑过,走过,拥有过。但如果只为自己拥有,或许还不算什么,我想。
列车就要驶离这片安静的江面,窗外雨渐渐变小,远方的渔船星星点点,在渺渺江心漂泊。世界万物自行运转,没有什么永恒常在,万千生命在这个人间为了生存消耗精力,奋战拼搏。可是在黑暗的长长的隧道尽头,一定有死亡等待我们,这个可怕的魔鬼,会把一切毫不留情地吞下。而在面对这个世间共同的毁灭上,我相信所有有灵魂的生命是站在一起,互相拥抱的。那么在生命的最后,我会对沿途遇到的你们说:如果曾经带给过你欢笑,我会很开心做过这些事情。
这就是在人间的事了。而至于不在人间......
总会有人在人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