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孩子读书之《约翰•克里斯朵夫》23

自奥里维死后,这是克里斯朵夫第一次回到巴黎。因为害怕旧梦重温的痛苦,他躲着巴黎,不敢回来。往事故人让他莫名所以地不安,他藏在屋内,不愿意出门。在街上,他只想闭着眼睛。他挑了一个和原先的住处离得很远的旅馆住下。

艺术界和政界仍旧专横混乱。广场上的市集如故。只是换了演员,剧情却依旧。以前被压迫的,开始压迫别人。以前激进的青年变成了保守的老头儿。表面上什么都没变。

但实际上什么又都变了……

罗马和巴黎之间鸿雁频传书,分享所见所想,更送去思念与牵挂。

听,克里斯朵夫在对他的罗马女神切切私语:

“时隔多年,重返巴黎,人亡物在,故旧星散,如同身置可怕的空虚之中,我心绪烦乱,怅然若失。老朋友夜莺离开巴黎,在诺曼底管着一个农庄。亚诺夫妇告老还乡了。另外,享受过罗马阳光的灿烂之后,眼中的巴黎相形见绌了,它的灰暗,丑陋,庸俗,使我难受。

可是,离开巴黎这几年,我似乎变了名流。对人们的溢美之词,我心存感激并深受感动,不过,精神上与恭维我的人并不更接近。我要感谢你,将我推回到社会。若埋在孤独的沙堆里躲避社会,我们生命的流波也就消逝了。我熬过了自己人生中的沙漠时期,生命之河重又丰润,又赶上了滔滔大江。

岁月转过几个弯,才看到过去自己多有怪责的法兰西民族的别的侧面,过去只知其一,今日方知其二。曾以为它是一个蛀虫式的民族,只知拆毁破坏,哪知它竟是一个海狸式的民族,破坏是为了新建。表面尽管骚动混乱,喧哗扰攘,嘴上咭呱个不停,却不耽误他们手上忙个不停,成为各尽本分的劳动者。他们各执己见,针锋相对,却完成了一个和谐的法兰西,因为他们有着不自知的共同的本能和共同的民族逻辑。无论政治上,还是艺术上,他们海狸式的本能概莫能外,几百年的一脉相承。最激烈的革命分子不自觉地坚守着最古老的传统,最优秀的青年作家却有着中古时代的灵魂。

我衰老孤僻,呆在他们喧闹的屋子里并不十分舒畅,却也明白他们能成为极优秀的工人,便拥有了最高的德性。罗马的阳光让我睁开了眼,方才注意到德彪西,罗丹,苏亚雷斯跟罗马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属同一血统。

对于让我不快的事与人,我不再像以前一样,不留余地地批判了,我没有这个权利。同时,我也明白,社会中的每一个角色,即使最下贱的,最下流的,无道德主义者,破坏分子,都是在为神圣的事业而工作,为新生而工作。

我老了,牙齿钝了,不再咬人了。在戏院不再像天真的观众那样咒骂演员,诟辱卖国贼了。”

当然,更有思念送给他的“慈悲的女神”。不过,还是让他们专享那悄悄的甜蜜吧。

听,“慈悲的女神”的回音:

“我赞同你对聪明的法国人的重新认识。收到表姐高兰德的来信,才知道你音乐会成功的消息。让人这么高兴的事,你在信中却只字未提。并且来信的语气这样凄凉,你不该把一切看得如此冷淡。对别人不轻易批判,公平待人,固然好。也不能走向自卑。希望你“别再想你做过的事”,而要“想你将要做的事”。

你还是留在巴黎,去创造,去活动,去参与艺术生活。我不愿意你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希望你做出更多美妙的东西,希望你越来越强,以便帮助那些新的克里斯朵夫去突破同样的难关。你该寻访他们,帮助他们,善待这些后辈,不要像当初的前辈对你那样。我会从你的强大中获取力量,我希望你坚强。

你的音乐迷住了巴黎女子。有什么太太们给你写情书吗?有钟情的女子吗?不妨来信说说,我决不忌妒。"

再听,克里斯朵夫对葛拉齐亚的回复:

“对那些为我的音乐疯癫的巴黎女人,我毫不动心,因为她们并不真懂我的音乐。我不会给你忌妒的机会。

不过,对巴黎女子,我又有着从来未有的好感,并由衷佩服这一代的女性。她们克服重重障碍,去征服学问,征服文凭,想用知识解放自己,争取男女平等。她们的想法或许幼稚,愿望也不易实现,但她们的努力不会白费。她们会变得更完全,更富于人性,眼界会扩大,会关心家庭之外的自己的社会责任。她们的身心会遭受磨折,婚姻家庭方面也会有牺牲,但将来的人会因她们的付出而发荣滋长,她们在为未来培育果实。

当然,这些勤勉的蜜蜂,不会出现在你表姐高兰德的沙龙里。因为你的要求,我拜访了你表姐高兰德家两次。

现在的高兰德脸盘宽大,结实,气色很好,非常健康。对体育活动如醉若狂。和丈夫一起忙于旅行,忙于水、陆、空的各种运动和比赛。她那个社会的人,没人看书。不用思想的音乐,是他们疲倦时的土耳其浴。高兰德要讲她的唯美主义,要投身体育活动,还要精明干练地管理统筹家里的一切,随心所欲支配着丈夫,宾客,仆役,她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我知道,对这些人,我的音乐只是种新鲜刺激,他们根本不关心音乐里头的思想灵魂。他们会从如醉若狂地赞美,而视若无睹,再非难中伤。我冷眼着自己一时的走红,那是不会很久的,又有什么可得意呢?相反,倒是很羞愧自责。因为,作品里放进了自己的骚乱与弱点这些魔鬼,我觉得简直是做了坏事。幸亏,群众很平静,像穿了三重铁甲,一点没受影响。

我不是象你所想的那样,责己太严以至于自卑。因为我看到了另一个可怜的一事无成的自己,一个跟我素有往来的大提琴师。

身为农民的父辈祖辈,希望他将来做个上等人,当律师,便送他到城里念中学。可他逃学,打架,游手好闲,不务学业,却独独喜欢音乐。大概是得着了家里一个疯癫叔祖的遗传。被嘲笑为老疯子的这位叔祖,曾自以为发明了一种新的记谱法。

不过,孩子对音乐的热情是不可告人的,他不敢对抗家长的意志,只能表面服从,偷偷摸摸地喜欢他的音乐。父亲死后,他便抛开了法律。可他懒惰游荡惯了,又喜欢寻欢作乐,下不了苦功去学习专业的音乐技术内容。由于音乐素养,音乐水平欠缺,他的音乐不能很好表达出他的感情和思想,只是些滥调。不过,他对音乐的热情,还有那严肃的态度,又让人为之感动,不忍嘲笑他。后来,娶了个不爱好音乐而弄音乐的妻子,勉强靠音乐度日。这对平庸的夫妻,生了个女儿,音乐天分平平,却被其父寄予厚望。女儿乖巧听话,拼命用功,以博父亲欢心。一家人痛苦挣扎的生活,偏又雪上加霜,娇弱的女儿劳作过度不幸早夭。他的一路走来的人生,真是跳不出的无边苦海,而无力实现的理想,更增加了一份痛苦。

对这位朋友的遭遇,我感同身受。我们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我明白,如果不是靠了自己的意志和偶然的幸运际遇,我就可能成为这种人。想到这些,我怎么能不谦卑呢?所有爱艺术,为艺术受苦的人跟自己都是兄弟。你说得对:一个艺术家只要还能帮助别人的时候,决不该独善其身。我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离开岗位。

我在这儿也渐渐感到愉快了。专制的王后,你胜利了。我不但做了你要我做的事,并且喜欢做了。”


他留在了巴黎。一方面随葛拉齐亚所愿,一方面也受新生的艺术景象所吸引。尽管知道葛拉齐亚未必感兴趣,他还是乐此不疲地把精神上的所见所为都写信告诉她。回信总是措辞亲切而极有节度,她温柔,高傲,矜持地提及自己的生活,怕挑起他的热情而故作冷淡。

巴黎的青年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他看得不错,自己的走红不过昙花一现。靠着自己的老名,大量的作品,现在成了权威。人们承认他是个人物,佩服他,敬重他,但不了解他,也不喜欢他。十年退隐而归的他,已在艺术潮流之外,是个不合时宜的怪物。一代新人已然复兴了巴黎的新秩序,新事业。他们是爱行动很现实的一代人。为了抓住生活,踏上他们的胜利之路,不惜用谎言换取。以前的克里斯朵夫们发出的苦恼之音,那个能够唤起世界上的怀疑与痛苦的飓风,让他们讨厌之至。他们恨恨地掉过头去,大声嚷嚷着想盖过那个声音,却是不成。他们恨他。

而长者克里斯朵夫对他们的嫌弃,不但回报以友善,还要送上他的敬意。他们不屑左顾右盼,笔直地朝前,向目标迈进,他赞赏他们的执著。宠辱已不惊,去留也无意。在世界的拐角儿上,回头瞧瞧惊心动魄的黑夜,向前膽望那清新而狂热的黎明,他和他们一同希望着。十年前,奥里维在痛苦和黑暗中预言的黎明,就要到了。法兰西园子里的鸟都已经醒来了。克里斯朵夫突然听到了奥里维的声音,那么响亮,那么清楚。


一家书铺偶遇一本诗集。其中的字句,吐露出一个那么熟悉的声音。诗中的气息慓悍强劲。诗人颂赞,有史以来,伟大的女神所作的短兵相接的英勇的战斗。在这一部骄傲与战斗的史诗中,克里斯朵夫瞥见他认识的,他热爱的一道目光,一个笑容。翻过一页,他看到了奥里维去世前不久讲给他的故事。

惊愕之余,他想法找到了作者。原来是爱麦虞限,那个残废的小驼子。两人一见之下,都有点激动。奥里维的理想主义像一盏长明灯,为他曾经处在黑暗中的灵魂带去了光明,正如他说“他的光明从来没有离开我”。身体残疾,生活艰难。不管干什么行业,他都想办法下苦功自修。虽说知识漏洞很多,可他学会了写作,学会了表达思想。

他跟克里斯朵夫谈着他的作品。他要唤醒法兰西的民族精神,为他复兴的民族唱着史诗,并且认为这是他的精神导师奥里维留给他的任务。诗歌充满胆气,英勇和疯狂,有着战争一样的力量,扫去了年轻一代心中的怀疑与恐怖,他们蜂拥着,跟着他扑向新的命运。在奥里维那里,信念是安详沉着的,到了他的门徒身上,却变了如火如荼的信仰,急于行动而胜券在握的信仰。群众被狂热的信仰煽动起来了。

爱麦虞限兴奋地说着,眼里冒着火焰。

可怜的身体却燃烧着气势逼人的烈火。走路会上气不接下气,连饮食都须节制的这么一个残喘之躯,诗歌中讴歌的却是醉心于体育、行动、战斗的勇猛青年。为了脆弱的健康,浑身上下的热情,只能配着清心寡欲的日子。

克里斯朵夫对爱麦虞限又可佩又可怜。这纯粹的隐藏的心里活动,或许,还是被眼睛泄了密,又怎么能逃得过敏感傲气的爱麦虞限的眼睛?越是残躯,越会加倍自尊高傲。克里斯朵夫的同情恻隐,伤害了他。心灵关上了门。激昂的感情低了下去,不作声地抱着敌意。

克里斯朵夫开门离开时,碰见一漂亮女朗和她的花花公子跟班来膜拜“亲爱的大师"。爱麦虞限则冷冷地果断拒客门外。有点诧异的克里斯朵夫不知道,这些人物满嘴甜蜜恭维,实则其中满是歧视,欺骗和利用,一点也不想减轻他的灾难。

以后,克里斯朵夫又好几次去看爱麦虞限,却再也没有初次访问的亲密。爱麦虞限态度矜持,猜疑排斥着克里斯朵夫。

两人不同的地方太多。年龄阅历也让人不同。经历岁月风雨后,克里斯朵夫更明了世事,也更能认请自己,控制自己。爱麦虞限则还处在变化不定,精神异常骚乱的阶段。他特别的面貌映透着他内心的诸多冲突:苦行精神压制着狂野的欲念;幻想反抗着意志;极度自私,又极度慈爱。他有着奥里维的思想,独来独往的个性,大公无私的精神。甚至他的诗才与活力要胜过他的老师,可他绝达不到奥里维清明恬静的心境。他天生虚荣,骚动。

他的邻居,一个穷苦出身的平民女子爱着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对他无比忠诚。他深受感动,却又难以忍受,常对她恶声相向。他需要自由,需要孤独。他厌烦女子的丑陋粗俗,勉强想向她表示心里并没有的好感,却常常不由自主地爆发出恨意。慈悲的心和身上强暴的魔鬼冲突着。

爱麦虞限对他有很多反感,激烈的民族主义也在煽动着反感。克里斯朵夫明白,却并不为意,也不受什么伤害。因为所有的民族都自命不凡地相信自己的使命,对整个人类也有好处。只是,诗人狂热的充满力量的诗歌在煽动唤醒民众的时候,也在专制地限制着民众。克里斯朵夫预感着自由的黄金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了。有的是力,健康,强毅的行动和荣光的新时代,也有着严格的纪律。似乎人们期望复兴的古典时代就要到来了。可是,在拿破仑治下的人类的高峰期,多少的英雄,作家,思想家却在逃离国家,逃离社会,过起了隐居生活。在英明的皇帝四周,思想界荒凉了。

这些念头只能藏在肚子里,克里斯朵夫不能跟爱麦虞限露一点口风。即便如此,爱麦虞限也气恼,因为他知道克里斯朵夫那么想着,并且,他觉得克里斯朵夫的思想比他看得远,也惹他不高兴。

年长的克里斯朵夫已无比豁达。他觉得爱麦虞限做得对。一个人就该相信他所相信的。他不会扰乱他对未来的信念。

两人在一起,个性都受着压抑。克里斯朵夫比他优越的经验和性格,让他痛苦,甚至让他心怀怨恨。他压制着自己不对克里斯朵夫发生感情,因为他已经慢慢喜欢他了。

他更孤僻了。关起了门谁都不见,信也不复。克里斯朵夫只得不去找他。


回到巴黎的几个月,克里斯朵夫接触到了很多新思想,却没有认识到什么朋友,演奏会虚空地成功了一回。其实,人们对他和他的作品并不了解,也没有了解的兴趣,心里并不接纳认可他。他眼看自己的一代像潮水般过去了,而自己没有跟它一同过去,下一代的潮水又不要他加入。他成了旁观者,局外人。不过,孤独于他已成习惯。再说,过客是人的宿命。他有了隐居或者告老还乡的计划。

他心平气和地告诉葛拉齐亚自己的失意,说想回瑞士去。不过,他在信尾又添一句:我改变了主意,行期延迟了。

一天早上,一个陌生男孩,十四五岁,面目清秀,唐突突地登门造访。不过,当孩子报出他是奥里维的儿子乔治时,可以想象,克里斯朵夫多惊讶多激动呀。

克里斯朵夫看着他,听着他,心里舒服极了,所有的烦恼一扫而空,他和奥里维所受的磨折痛苦,都抹掉了。孩子是从奥里维生命中长出的嫩芽,克里斯朵夫感觉自己也在这个嫩芽身上复活了。他的生活有了光明,他为之快乐,感动。孩子的天真,可爱,又调皮又坦诚的谈吐,把他迷住了。

乔治是个中学生,学业不佳。他毫不隐瞒且很轻松地告诉克里斯朵夫,他“不是一个好学生”。因为他忙着音乐,运动,展览会,还要经常到各地旅行,所有的知识毫无系统。这是一个没有受过束缚,野马般的孩子,轻佻,健忘,自私得天真,亲热得真诚,心地很好,非常聪明。

乔治失信于克里斯朵夫,却没有一点惭愧的感觉。说要跟克里斯朵夫学音乐,才学几天,就不来了。克里斯朵夫不愿意批评他,也不怪怨他。他的父亲奥里维像一条埋在地下的河,默默无声地流着;他则像一条暴露在外使性的溪流,在阳光下跳跃欢歌。父子两人性格不同,本质却是同样的纯洁。

他写信给雅葛丽纳,谢谢她教儿子来看他。她复一封短信,希望克里斯朵夫教育指点乔治如何做人。因为不愿触动旧事,他们也就不相往来。


葛拉齐亚和克里斯朵夫始终保持着忠实的友谊,彼此之间也从不怀疑。虽说葛拉齐亚来信很少,让克里斯朵夫有点失意,可也不怎么难过。他忙着他的音乐。到了一定年龄,一个强毅的艺术家大半在艺术中过活,实际生活只占很少的一部分;人生变了梦,艺术倒反变了现实。

巴黎鲜活的生活感染着他,刺激着他,他的创造力又觉醒了。再借着法国人音乐技术上的新的提高,他也开始搜索他的新天地了。在他的音乐中,自由的热情将与意志和谐共舞,生命的各种力量得到平衡。他要从音乐的深渊中挑起那些妖魔般的新的和弦,来建造他条理分明的交响乐,建造阳光普照的大建筑。沉浸在这种精神的游戏与斗争中,冬天很快过去了,春天又临人间。

葛拉齐亚受表姐高兰德之邀,来巴黎了。现在的克里斯朵夫心明眼亮,感觉到了葛拉齐亚隐藏着的伤心事。他设法替她排遣,不着痕迹地用一腔温情围绕着她。她深受感动,慢慢地,眼中的阴影消失了,两人的目光更接近了。高兰德进进出出地招待关切,太殷勤了,使他们没法安静地谈话,有点惹人烦。还有,高兰德要是兴冲冲地在言语间暗示他们两人的友谊,也会让两人心有不悦而扯开话题。

葛拉齐亚主动提出拜访克里斯朵夫的寓所。他有点吃惊,意外,更有点大喜过望。而葛拉齐亚到访的条件——从现在开始,家里每样东西保持原状,也让他有点难为情。

她来了,穿得朴素大方,眼神镇静。克里斯朵夫信守承诺,乱七八槽的屋内一张纸都没敢收拾。她从容不迫地望着,四壁空空,没有装饰。家里一张桌子,三张硬椅,一架钢琴,几册乱放的书,到处的纸张。

卧室里一张又窄又硬的铁床,一个乡下人家用的五斗柜,墙上挂着一个贝多芬的头像,近床的地方,放着装有母亲和奥里维相片的相框,五斗柜上另有一张葛拉齐亚十五岁时的相片。

还有他的朋友:窗外的小树,和许多聒噪的麻雀。

葛拉齐亚自备茶叶和蛋糕,料到他没有。她又看到了他残缺的茶杯,说是和奥里维一起时的纪念物。

她还带了针线,因为前天看见他大衣上的两个扣子快掉了。

他怕她笑话他的一屋凌乱,她则笑答,会慢慢把它整理好的。

你的一切,我已看到。你的一切,我全记心上。真情已全在不言中。

送她出门时,他还是疯狂了,跪在地下亲了亲她的脚。


她约定每星期的同一天来这儿,可不许再有癫狂的行为。克里斯朵夫被她温柔安静的气息感化了。他尊重她,见面时,没有再因为一个字或一个举动让她不安。他的热情冲动只留在了私下想她时。

她是女人中最规矩的女人,可也有许多矛盾的心情。她喜欢受人奉承,爱交际,也会卖弄风情,却也会强作冷淡,矜持。她有音乐天分,懂得克里斯朵夫的作品,却不十分感兴趣。她需要的音乐,是那种懒洋洋的,不费多少心神,能舒展出心里的欲念的音乐。

她又是清醒理性的,看自己看得很清楚:她性格软弱,缺少定见。思想幼稚,经常会使性,不讲理,内心还藏着女人的骚乱。为了不使朋友伤心,有时她会压制自己天性上的弱点。她爱他的程度,远过于表现出来的。她非常珍视他们的友谊,把它当作她一生最可宝贵的一部分。

只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相爱以后,往往在分离,没有共同熏染人间烟火的时候,他们精神上靠得最近,两颗心会深深相吸。不过,当爱的彩虹降临人间,恐怕又会变成另一幅面孔。

葛拉齐亚当年少女时代情窦初开,那么一厢情愿地深爱着克里斯朵夫,但会不会嫁给他也是问题。她能一辈子和他共同生活吗?因为,虽说她对自己的婚姻和丈夫有不满,可她至今还爱着丈夫,那种爱的程度远超对克里斯朵夫的爱。他爱着她带给他的平和气息,他理解他可爱的朋友,不会求全责备。

葛拉齐亚是柔弱的,也是很有力量的。她能认识到自己的天性弱点,也能部分地控制天性而不是被它完全控制。心中不安的声音,那些不协和音,在她健全的心灵中,都被她和谐的理性作成了一个深邃的,柔和的乐曲。


葛拉齐亚的女儿奥洛拉,十一岁,像妈妈但没妈妈好看,粗糙一点,身体强壮。脾气很好,对人亲热,性情快活。可惜缺少天分,平庸了点。克里斯朵夫很疼她,她像是另一个葛拉齐亚。看到紧挨着的母女,犹如一眼之间同时看到了女性的两个阶段,含苞欲放和花事阑珊的景象,这是多美多凄凉的景象,你眼睁睁地看着花开花落。

儿子雷翁那罗,九岁。像父亲,比姐姐俊俏。他很聪明,很有些恶劣的天性,会奉承,会作戏。肺很娇弱,身体单薄,有点病态的神经质,葛拉齐亚偏疼点他。

潜伏在儿子身上多年的肺病爆发了。葛拉齐亚决意带着孩子去阿尔卑斯山中的一所疗养院,女儿留在表姐高兰德家里。顾及着舆论礼教,她拒绝了克里斯朵夫的陪同。

儿子加重的病情,让她焦急万分,不堪忍受的孤单。她心里呼唤着克里斯朵夫,真希望他能感应到。一个黄昏日落的傍晚,克里斯朵夫怀揣着被责备的忐忑,按响了葛拉齐亚的门铃。

克里斯朵夫全心全意帮着她看护病势沉重的孩子,也耐心地忍受着孩子给予他的凶暴,仇恨,恶毒的语言。孩子熬过了情势危急的时刻,得救了。两人松了口气。葛拉齐亚感激他,称呼他“亲爱的,亲爱的朋友”,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一句隐射爱情的话,可是两人的关系变得神圣了。

休养结束,回到巴黎后,葛拉齐亚不再顾虑舆论,不再躲藏,两人经常双双面对众人。两人之间再没有什么隐瞒的事。他们是亲切恭敬的朋友,只想以自己真心诚意的温情温暖彼此,减少彼此的痛苦。葛拉齐亚想要把克里斯朵夫不再希望的幸福给他,跟他结婚。

克里斯朵夫尊重朋友,却并不认同她婚姻虚空的议论。他相信,有着深刻而虔敬的爱情的两人的结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他只能对这个不可能的梦想抱着遗憾,而等他看到相依相守的亚诺老夫妇时,这份遗憾更强烈了。

亚诺夫妇退休之后,隐居内地。他们和时代隔绝,在半梦半醒的生活中,只偶而听听报纸带来的世界喧扰的回声,也正因着那些明日黄花的回声,克里斯朵夫收到了亚诺太太祝贺他成功的信。他搭火车向老朋友奔去。

克里斯朵夫到达时,这对老夫妻正在盛夏时节的槐树底下乘着凉朦胧出神。阳光,睡眠,衰老,重甸甸的,让他们掉进了另一个世界的梦境中。两人的温情始终如一,亚诺老人絮烦而动人地关切着太太的冷热,太太堆着疲倦的笑容,安慰他,教他放心。克里斯朵夫的到访,让他们欢喜极了,他们一起在岁月的溪流中捡拾着一闪一闪的小石子,那些保存得很新鲜的形象。

苦乐相伴一生,你的每一条皱纹刻下时,我都知道。我们的青丝一同一天天地褪色。我们一起痛苦,一起衰老。“可爱的老人,快要在和气恬静的黑夜中一块儿睡下了!”沉醉在他们夕阳余晖的诗意里,克里斯朵夫悲喜交集。这样的生命多有意思,这样的死也多有意思。

克里斯朵夫回去之后,告诉了葛拉齐亚他这次的拜访。言语间并未提及自己对亚诺夫妇桑榆情深的羡慕之意,可葛拉齐亚感觉到了。晚上卧床静思,她也终于意识到,错过这样的幸福是荒唐的,罪过的。静听心声,她是爱他的。

隔壁孩子一阵急促的咳呛打断了她的思绪。急急地赶过去。看着孩子过分夸张的咳嗽,也不知孩子是不是故意而为。她依着孩子一刻不离地陪着,打着寒噤,直至孩子完全睡着。冻得冰冷的她,又急又累,没法把刚才的梦做下去了。

那孩子恨极了克里斯朵夫,或许,一个孩子会本能地排斥爸爸以外跟妈妈接触的男人。雷翁那罗监视着他们,紧跟他们,扰乱他们的谈话。他仿佛能猜透妈妈的心思。当妈妈独自一人暗中想着克里斯朵夫时,他会坐旁边紧钉着妈妈看,直到妈妈难堪。他随时会用他真真假假的神经病来捣乱破坏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这个孩子的目的达成了,他们再也不得安静,他们在一起谈话,看书,听音乐,这些幸福都给破坏完了。为了儿子,葛拉齐亚把他们的幸福牺牲了。盲目的骨肉之爱,使最优秀的人把所有的牺牲精神都为了要不得的或是没出息的儿女消耗完了。

他们放弃了心中的念头,可是两颗心结合得更紧密了。她尽量把他最重视的东西——她的温情——给他。她温柔的气息包裹着他。在紧紧相依的灵魂周围,一片和平恬静。

葛拉齐亚的健康受了损害,整天想躺卧着。克里斯朵夫每天陪她谈天,给她念书。她也硬撑着身体弹他拿来的音乐,这是她所能给他的最大的快乐。葛拉齐亚能够懂得音乐的美妙和谐,理解得也透彻。她玲珑剔透的心把音乐照亮了,也照亮了克里斯朵夫的心。闭眼听着她的琴声,从葛拉齐亚的心中再去领会自己的音乐,好似两颗心结合在了一起。这种神秘的交流又会产生新的音乐,他将这些音乐结集一册,称作“他们的孩子”,送给葛拉齐亚。

息息相通的两人,在一起消磨的那些幽静的时光,多甜蜜呀!一同倾听时间的歌曲,看生命水波流逝,真是其乐无穷。

孩子放过他们几个月以后,又做起了戏。不把母亲和克里斯朵夫分开,他真是不甘心。他逼着母亲离开巴黎去远方旅行。医生为她身体起见,也建议她别再在北方过冬。克里斯朵夫明白,影响她身体的事太多了,永远为儿子的健康担心,内心的斗争,使朋友伤心而伤心。他不愿意增加她的烦恼,不说一句挽留的话,两人强作镇静之下,心平气和了。

九月里的一个早上,雾气朦朦中,他将葛拉齐亚和孩子送走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浓雾,重新上路。对于一个不会过去的人,什么都不会过去的。

2021.05.26


妈妈曰:

那片海,多少年的狂风巨浪,电闪雷鸣之后,平静了。

跨过迷茫,愤怒,悲伤,孤独,……,这一级级荊棘丛生的台阶,生命像冲破了沉沉黑暗的种子一样,终于迎来了光明,灵魂升华了,克里斯朵夫释然了。

“广场上仍旧是同样的市集。”

“曾经激起我多少义愤的人,他们并没有改变。”

是的,世界并没有改变。

可是,“我改变了”。

人心历世路,由稚嫩出发,总是劫数难逃的一路坎坷,痛苦磨难,遭受拂逆而遍体鳞伤。

带着认知的局限和偏颇,我们却不自觉地自立为评判世事和他人的标准。受到他人的不公,也给予别人不公,而我们只感受到了他人给自己的不公,从而怒目而视,横眉冷对,也会自然而然生出点“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和傲气。因此,生而为人,痛苦愁烦一定是在劫难逃,这是人的宿命。

每个人只能是个具体的人,只能摸到大象的局部,与他人的争执分歧抵触,便避无可避。

我们的认知那么片面,是不是该弃之如蔽履?如若弃之,我们便一无所有。那是我们仅有的宝物,非但不能弃,须加倍珍视才对。或许,只有在不断“固执己见”,坚持自我中,才能迎来突破自我。没有了自我,你突破什么?

年长的克里斯朵夫看到诗人爱麦虞限的才华,也看到了他的局限,更看到了他的固执己见,感觉到了他的排斥,因此他“千万不能扰乱他对未来的信念”,并且说“他这是对的。各有各的信仰!一个人应当相信他所相信的。”

是的,种子是从内孕育成长的,在黑暗中顽强地自我坚守,才突破了自我,跳出了稻壳这个窠臼。拔苗绝不能助长。

蚕蛹固守着被人斥为自我束缚的茧,黑暗中,一天天执着成长,蓄积生命能量,终得破茧而羽化成蝶。

我们并没有改变世界的“狰狞”,只是在与世界的挤挤抗抗中,完成了自身生命的成长,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原来,人间如此美好。

2021.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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