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遍读完《了不起的盖茨比》时——就像第一遍读完许多其他书比如《围城》、《百年孤独》、《麦田里的守望者》一样——觉得整本书读下来不有趣也并不无聊,却也不明白作者想表达什么,只能隔着纱模模糊糊认个轮廓。最大的困惑是这个书名:盖茨比有啥了不起?我咋没看出有啥了不起?
花了好几天看完的书连书名都没看懂可不行。所以又带着疑惑重读这本被称为“20世纪最好的美国小说”,第二遍,第三遍……到今天,有的章节已经反复读了五六遍;认为能够说明盖茨比“为啥了不起”的段落全部做了摘录;为了避免翻译不当产生错误理解,一小部分内容参考了英文原著。终于可以说,关于“盖茨比有什么了不起”,已经略懂一二。
(读的是邓若虚译本。原著里面除了一些生词,没有复杂的语法和长句,读起来压力不大。)
解答了疑惑的最重要线索,是第六章中出现,但初读时被忽略的这句话:
长岛西卵村的杰伊·盖茨比是从他自己柏拉图般的幻想中诞生的。他是上帝之子——这个词语如果有什么意义,他想要表达的就是它字面上的意义——他必须效命于他的天父,追求一种博大、世俗、华而不实的美。所以,他虚构出这样一个盖茨比,恰恰也是一个十七岁男孩想要虚构的人物,而他自始至终忠于这一理想形象。
上帝让盖茨比出生在庄稼人家中,却给了他一颗与其家庭条件不匹配的不甘平庸的心。
他的内心却始终处于躁乱不安中。夜晚入睡时,各种最为诡异怪诞的念头就会纠缠着他。闹钟在脸盆架上滴答作响,地板上乱作一团的衣服浸润在潮湿的月光里,一个无以名状的浮华世界便会在他的脑海里显现。每个夜晚,他都会给这些幻想中的美景描绘几笔,直到睡意不知不觉地袭来,合上这生动多姿的画面。有一段时间,这些幻梦为他的想象力提供了一个发泄的出口。它们令人满意地暗示,现实是不真实的;它们也让人相信,世界的基石牢牢地建立在仙女的翅膀上。
当他还是个孩子,多少个夜晚他辗转反侧,想象着自己也拥有着世俗的一切:金钱,地位,梦幻般的爱人。他凭空虚构出这流金般华美的一切,又虚构出一个身处流金中心的自己——此时不名一文的詹姆斯·盖兹,已经决心向心目中的杰伊·盖茨比,这个他幻想中的伟岸形象靠拢。
让他心目中虚构的完美形象更加生动丰满的,是另外一次机缘巧合。盖茨比偶然谋得侍奉一位“上层人士”的差事,在这段难得的经历里,他面对面地真切见识到他想象中的形象所应处的生活环境。
他以一种不太明确的身份在科迪手下工作——先后当过侍者、大副、船长、秘书,甚至狱卒,因为丹·科迪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醉酒之后会怎样挥金如土,所以为了防止这类意外,他越来越信任盖茨比。
在给丹·科迪工作的过程中,由于近距离直接接触到高层次奢华的生活,从前的空想得以具象化,他脑海中盖茨比的形象更加清晰具体。
杰伊·盖茨比的模糊轮廓已经充实起来,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了。
窥过金钱和地位的魅力,暂时不名一文却年轻的盖茨比又开始追寻梦幻般的爱情。他遇到了黛西。
她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名门闺秀”。以前他也曾以各种未表明的身份接触过这样的淑女,但却总有一道无形的藩篱隔在中间。
许多男人都曾爱过黛西,这更让他兴奋,让他对她另眼相看。
他充分利用时间,如饥似渴、肆无忌惮地占有能得到的东西,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十月的夜晚,他得到了黛西——占有了她,却没有真正的权利去摸她的手。
她相信他的出身同样高贵,相信他完全有能力照顾她。事实上,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他没有优越的家庭背景,只要冷漠的政府一声令下,他随时都会被调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或许他原本打算能得到多少就占有多少,然后一走了之——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献身于追求一种理想。
璀燦的星光映照着她家的门廊,当她转过身让他吻她美妙而可爱的双唇时,柳条长靠椅发出嘎吱的声响。她着了凉,声音比以往更沙哑,更动听,盖茨比深切地体会到财富是怎样令青春和神秘永远长驻,体会到一身身华服如何让人保持清新靓丽,体会到黛西像白银一样闪亮耀眼,在穷人激烈的生存斗争之上,安然而高傲地活着。
声称自己是杰伊·盖茨比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詹姆斯·盖兹,在黛西面前认真地扮演着出身高贵、尽显贵族风韵的盖茨比。黛西拥有的物质的富足,高高在上的地位,以及她本身尊贵高雅的风姿,都会让盖茨比这样的穷小子疯狂。但是和其他穷小子不一样,即使在得到黛西后,盖茨比依然没有满足。他可能也在这之后才发现,其追求的已经不再是某些物质或者某一个人,而是追求本身。他已经陷身于“希望——实现希望”的循环里无法停止。也是在这时,当他发现通过获得财富和地位能使他跨过他和上层人士之间“无形的藩篱”时,他更加确定这两者是未来一定需要的。
盖茨比因战争被迫离开黛西,并在战争中表现卓越。战后他与沃尔夫山姆合作,通过书中并未详细说明的方式积累大量财富。书中汤姆·布坎南披露了盖茨比开了许多家药店,并在药店里违法地兜售私酒。这只是他赚钱的方式之一。我们有理由相信他还采取过其它难登大雅之堂的手段挣得财富,甚至关于他杀过人的传言,也未必是空穴来风。因此他才有能力在三年内就买下西卵村豪华的别墅,且毫不费力的承担夜夜笙歌的巨大开销。关于这点,当然不值得颂扬。我们只能说,他是那种为了实现希望什么都做得出的人。
拥有了财富和地位,可战后黛西已经嫁给了布坎南——他还没有美满的爱情,于是他在隔海湾与黛西家相望的西卵村买下了这幢别墅。这样他就能远远地望着爱的人,也望着从这边看她家旁与她无限接近的绿灯。全书中盖茨比第一次出场,就是他远远地拥抱远方的绿灯。
他突然做了一个动作,仿佛在暗示他正沉浸于独处中——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朝着幽暗的海水伸出双臂,尽管离我很远,但我敢肯定他在发抖。我不由地朝海面望去,那里除了一盏绿灯,什么也没有。它渺小而遥远,或许是在码头的尽头。当我再去看盖茨比时,他已经不见了,我又独自坐在这不平静的暗夜中。
而在与黛西久别重逢,发现彼此仍相互爱慕之后,盖茨比反而莫名地失落起来——遥不可及的希望一旦变成了现实,就失去了梦幻的魅力。
“要不是因为有雾,我们就能看到海湾对面你的家。”盖茨比说,“你那边码头的尽处总有一盏通宵不灭的绿灯。”黛西蓦地挽住他的手臂,但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句话中。或许是因为他突然想到,那盏灯的重大意义从此永远消失了。遥远的距离曾将他与黛西分开,相比起来,那盏灯却离黛西那么近,几乎可以碰得着她,就像一颗星星与月亮形影不离。可现在,它又只是码头上的一盏绿灯而已了。令他神迷的事物又少了一件。
我走过去告辞的时候,看到那种困惑的神情又浮现在盖茨比的脸上,他似乎对眼下的幸福有点隐隐的怀疑。将近五年了!那个下午一定有某些时刻,黛西并不如他梦想中的那般,但这不是黛西的错,而是因为他的幻想生命力过于旺盛。这种幻想已经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他以创造的激情投入到这场梦幻中,不断地给它增添色彩,用飘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点缀着它。再炽热的火焰,再饱满的活力,都比不上一个男人孤独的内心积聚起的情思。
盖茨比对于黛西的执着与等待固然动人,但推动他的内在力量并不完全是或者并不是爱情。不停息的追求已经成为惯性,盖茨比全然无法控制脚步的前进。他为她付出的种种也许出于热烈的情爱,也许他只是努力去做他认为心目中完美的盖茨比应该做的事。他爱着的,可能不是黛西这个人,而是爱着她的这种感觉,是苦苦追寻完美爱情的艰辛过程,他在这段路途中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盖茨比对于爱人和爱情的态度,我们无法责备。终其一生他都在让自身的一言一行向他幻想中的盖茨比的形象一点点地靠拢。做一件事时,他想的不是自己该怎么做,而是如果自己理想中的那个完美形象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就像标题所说,盖茨比是一个演员,是一个一生只饰演了一个角色的演员。他无比地认真,在任何时刻任何场合,他都没有脱离十七岁时就已写好的剧本,始终没有出戏。若一个人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假装了一辈子,是不是就可以认为,他已经成为了他假装的那个人?
从不动摇地沿着年轻时设想中的路线前进,这是他的了不起之一。所以在全书第一章有下面这一段初读起来莫名其妙的话,再读后才明白它要表达的是什么。
如果人的品格是由一连串丰富多彩的姿态组成,那么他身上则具有某种美妙而炫目的东西,他对未来的人生有着高度的敏感,仿佛与一台能够预测一万英里以外地震情况的精密机器连接在一起。这种敏感与美其名曰“创造性气质”的多愁善感毫不相干——它是一种总是充满希望的美好天赋,是一种带有浪漫色彩的聪颖气质。
盖茨比的了不起之二,在于他的本质自始至终没有被所追求的东西改变。他追名逐利,是为了追求而追求,而不是为了享乐和炫耀而追求;他让自己被财富和荣耀围绕,却没有迷失在其中。
在西卵村盖茨比庄园里每日每夜都在上演的盛大聚会里,在熙熙攘攘爱名慕利的人群中,盖茨比是最清醒的那一个。
我没有专心听托斯托夫的乐曲,因为演奏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盖茨比,他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一群又一群人。
我在想是不是他不喝酒,所以才与客人们有所不同,因为在我看来众人愈是纵情喧闹,他反倒愈加庄重沉稳。
像登山者在山腰的片刻休憩,自喜于已经征服的高度的同时,更多的是对峰顶的仰望;像画家眯着眼睛欣赏刚完成的画作,脑中又在构思新的美妙图景。所以他常常奇怪地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漫不经心地神游于自己举办的盛宴之外。不像沉醉在世俗中无法自拔的其他人,美食、美酒、虚荣、权势,这些随财富而来的附属品,都不是他举办宴会的目的,从不会吸引他的目光。他拥有它们,又好像并不拥有它们一样始终保持着距离,不沾染氤氲开的世俗气。
财富没有让盖茨比稍增自负气而变得如布坎南般颐指气使,他心里放着每个人的自尊,所以很多时候显出一种和其身份地位不对称的小心翼翼。
他报以会意的一笑——不仅仅是会意。这是一种罕见的笑容,给人无比放心的感觉,或许你一辈子只能遇上四五次。刹那间这微笑面对着——或者似乎面对着整个永恒的世界,然后它凝聚在你身上,对你表现出不可抗拒的偏爱。它了解你,恰如你希望被了解的程度;它信任你,如同你愿意信任自己一样;它让你放心,你留给它的印象正是你状态最好的时候希望留给别人的印象。就在这一瞬间,笑容消失了,我所看到的是一个举止优雅的壮年男子,三十一二岁的模样,说起话来文绉绉得近乎滑稽。在他作自我介绍之前,我就强烈地感觉到,他正斟词酌句,挑选措辞。
“我跟贝克小姐谈过了,”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明天打电话给黛西,请她来喝茶。”
“哦,那好,”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你哪天方便?”
“你哪天方便?”他马上纠正了我的话。“你知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哦,不是这事。至少——”他磕磕巴巴,不知该如何开口,“呃,我想——哎,我说,old sport,你挣的钱不多,是吧?”
“不是很多。”这似乎让他放下心来,于是更有把握地继续说道:“我也想到了,如果你不介意——我是说,我业余也做点小生意,算是副业,你知道。我想如果你挣钱不多——你在卖债券,是吧,old sport?”
“试着做。”
“嗯,也许你会感兴趣。不需要花太多时间,也可以赚一笔可观的收入。不过这是件机密的事。”
在盖茨比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承担起黛西过失致人死亡的责任,没有唯唯诺诺——这是一种不经常在“有钱人”身上出现的品质。身家几何,都没有让盖茨比被物质所累。
从这些角度看,盖茨比其实一直都是那个在沙滩上闲逛的十七岁的詹姆斯·盖兹,一个充满希望的少年。
书中第四章一开始,就列出一份一个夏天里参加过盖茨比举行的宴会的名单,它记录的仅仅是第一人称记述者尼克所了解的,就有约105人之多。而在盖茨比死后,没有一人正式参加了盖茨比的葬礼。很多人在读罢这一部分都会生出世态炎凉之感,盖茨比大宴时他们不远迢迢来寻欢作乐,死后竟无一人以朋友身份为之送别。如果是别人,我们大可为其感到悲凉;为盖茨比,我认为不必。盖茨比彬彬有礼待人和善,但对他来说,大部分人从头至尾也只是他为给自己营造繁华的氛围而请来的“道具”,就像花钱架设的布景。没有友谊和真情,就无所谓悲哀不悲哀。
一轮圆月照在盖茨比的别墅上,夜晚同以往一样美好,花园也依旧灯光璀璨,欢声笑语却已经消散。一股突如其来的空虚仿佛从窗户和硕大的门里涌了出来,让主人站在门廊上的身影显得茕茕孑立,他正挥动手臂做出正式告别的姿态。
上面这段话暗示了盖茨比死后的情景。但其表达出的“空虚”“茕茕孑立”等情感,只是尼克替盖茨比感到的惋惜。而当时盖茨比本人恐怕并没有产生类似的情愫,而是早已经沉醉在自己的梦幻里了。
盖茨比这样的人,只有他这一个。这本书也并不是要让我们都向盖茨比学习。其实对一部作品来说,如果能清晰地塑造出一个让人念念不忘的形象,它就已足够成功了。至少对于我而言,当我再次阅读这本书,其他人的戏份我已不想再多看,那个始终发着光的盖茨比,才是我翻开书的理由。
就像第一人称的尼克对盖茨比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是一帮浑蛋,”我隔着草坪冲他喊,“他们那帮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你。”
目睹盖茨比生命的幻灭,你可能会觉得,他所追求的一切终都化为乌有,对吗?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里面的这句话,可能是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