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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月清晨的微风,七月正午的骄阳,八月傍晚的夕照都已结束,河水退去,那些永远逝去的日子,只在阿木老人的脑海里留下了些许的记忆。
现在,整个沉甸甸的容平秋色、苍白难捱的冬季闭藏、清冷而渐绿的春意荣光,都能推算出已逝去的夏日的结局。如果真能忘记了什么的话,那竹哨上留下的繁体的“愛”字以及一圈圈的刻痕就像树木的年轮,已经为每一年的那一天都标注好了印记。阿木老人在阳光下盯着它们看,直到眼前一片茫然。然后闭上眼睛,回味那些在他布满皱纹的脸颊上留下的灼痕,在他温热的眼皮上跳跃不已的那些光点。燃起,再燃起那心中一丛丛的火焰,并长久地回忆,直到一切重新变得清晰为止······
站在河堤的高处,阿木老人极目远眺。那片几近干涸的河床上,蝗虫曾像干瘪的草叶一样四处弹射。那片苍茫的天空中曾经掠过南去的雁群,现在只剩下些麻雀在秋风中悲鸣。那些伫立在河堤两侧的树木,曾经是那么的繁茂葱郁,现在却像是附着天火的云朵一样熊熊地燃烧。
水,润泽而生木;火,炽热的焰火足以将水分蒸腾。这是千百年来祖辈流传下来的相生相克的易经规律,更是阿木老人的愿景。精卫曾经填海,而阿木,这位老人,他愿意将自己化作一炉炭火让河流干涸,将水汽蒸净。如若时光可以倒退,如若一命可以用来抵另一命,阿木宁愿用自己去换回儿子青春年少的身影……
(二)
时光的机器太过匆忙,卅载光阴弹指即逝。时间确如流水。这水,如果真正能够倒流,那曾经发生的一切将会不再发生。
阿木的山村三面环水,湍急的河面和河面上方辽阔平展的天空宛如一个张开蚌壳的壳盖,秀丽的山村就像镶嵌在蚌壳内的一枚珍珠,青山悠悠,流水汤汤,人杰地灵。青山绿水哺育着世代生活在此处纯朴的乡民。
那时,阿木还年轻,他有着非凡的木工雕刻手艺,一块废木、一截树根,他能依照不同的形状和材质,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各种物景。
夏日的午后,一切都变得慵懒。只有蝉声不厌其烦地挑战着炙烤,让热灼撕裂的空气更加聒噪。村里的人们大都忙碌了半天的农活,习惯于午睡来缓解上午的疲惫。
此时的阿木正在家中制作着根雕,作品即将完成。他正专注于细微之处的精心雕琢。烈日炎炎已让他汗流浃背,但他全然忘记了酷热,甚至顾不上擦拭额头的汗水,更没有注意到悄悄溜到门外的两个儿子。
夏季里的河水,对于孩子们,是蠢蠢欲动的致命诱惑。他们已将大人的严厉训诫抛于脑后,三五成群地来到河边,在浅水滩嬉戏。
二林年纪还小,他不敢下水,但他还记得父亲阿木的教诲,他冲着已跳入水中玩耍的哥哥大喊,“哥哥,你快上来吧,爸爸不让我们到河里去,他要是知道你下水了肯定轻饶不了你!”
水中的大林不管这些,一边向同伴撩着水嬉戏一边回头对二林喊,“没事啦,我就玩一会儿,我又不到深水里去,等会儿咱们俩一块回家啊。” 说完再也顾不上理会弟弟的央求,转回身加入到伙伴们的游戏中。
二林只能眼巴巴地留在岸上看着大林的衣服,焦急地望着水中玩耍的哥哥,真希望他马上就能上岸。
山村前的这条河流属于季节河,只在夏季有水。由于干旱,前几年就已断流。今年雨水多,河水又恢复了往日的匆忙,水势比往常年要大很多。
河水断流这几年,这些小伙伴们本来就不熟识水性,清凉的河水更让孩子们忘记了什么是危险。他们一个个捏着鼻子,憋足一口气,像一只只鸭子一样潜进水里。他们比憋气,心里默数着秒数,看谁憋得时间最长。
大林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猛子扎了下去......
孩子们陆续从水里探出了头,大口喘着气,一边揩去脸上的水,一边骄傲地搜寻着潜水伙伴们的身影。
二林不安地扫视着水面,对着刚刚露出头来的孩子们喊叫着,“我哥哥——他还没有上来!”
孩子们一个个爬上岸来,开始还是羡慕崇拜的目光,慢慢地,他们眼神变得惶恐,慌张地注视着湍急的河水,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出事了。
他们惊慌地奔上河堤,冲着村里的方向大声呼喊。
(三)
此时的阿木已完成了他的雕刻作品,盘根错节的根雕经他的设计雕刻已展示出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表情就像大林二林哥儿俩,神态惟妙惟肖,哥哥牵引着弟弟的手,目光炯炯有神,他背着书包,衣袂飞扬,他们迎着风在奔跑。阿木放下刻刀,伸展着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紧绷僵直的身体,这是他最得意的根雕设计,他甚至在稍微回头跟儿子说话的时候还不错眼珠地盯着这块木头。
“儿子们,快过来看看,我最满意的作品,这是我送给你们俩的!” 他一直以为两个孩子就在隔壁午睡。
再喊一声,仍没有动静。
阿木站起身走出他的工作间,隔间就是儿子们的卧室,房间内没有人。
他缓慢地走出房门,唤着儿子们的名,走入院中,想听到他们的回声,他还以为儿子们就在院内玩耍。院中也没有人,他望见院门是虚掩的,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此时,他好像听到街上有些动静,他侧着耳朵倾听,他好像还能听到河堤上有人在喊“救命”。
刚才雕刻作品确实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他像是还在睡梦中朦胧。
他打开院门,看见慌张的村民都向大堤奔去,恍恍惚惚,他也加入到奔跑的人流中。
这时河堤上有人往村里跑,直到远远看到阿木,迎面冲他过来,气喘吁吁地拽着他就往河堤上飞奔,“ 快——快点,大——大林,出事了!”
阿木仍在恍惚中,但他的脚步疾快,已将来人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大林?能出什么事?!再说,不管出什么事你也得先回家啊,你可是向来听话的孩子!”
此时的阿木像是一只发疯的野兽,深一脚浅一脚,脚步慌乱。但他还没有、也没敢把事情想到最坏。他脑子飞快地转着:挺多是孩子们打闹过了头,鼻青脸肿;爬树掏鸟蛋,从树上摔下来,头破血流;顶不济就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他是真的慌了!他慌得跑丢了一只鞋子,他慌得摔倒在路上,他趔趄着、挣扎着没让自己的身体全部倒下。他浑身是土,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无力抓附着,哪怕是临街的墙壁,哪怕是道路两侧的荆棘、就连河堤上柔弱无比的野草,只要能让他抓起,能帮他站立,只要能让他以最短的时间见到平安无事的儿子们。从家到河堤不是太远的距离,但今天的路为什么就那么漫长?!这几百米的路程走起来的每一秒钟都像是在寒冬里跃入冰冷彻骨的水中。在身体刚进入休克状态的那一瞬间,他的一切,被人们称之为人生的一切,都在片刻间瓦解。而他身边所拥有的,就只有水和寒冷。他的心正努力地将一块块冰打成碎片。他感觉身体就像一片云,飘忽不定,脚下就像踩着棉花,他已没有丝毫的气力。
阿木冲上堤坝,他远远地看见了二林蹲坐在地上哭泣,他紧绷的心稍稍定了下来。嗯!二林应该没事。他分开堤坝围观的人群,那里大部分是女人和孩童,从众人慌乱的表情中寻找着自己的大儿子。“大—林,你在哪啊?”他始终找不到大林的身影。
这时,二林看到了父亲,哭着跑上前拉住了父亲,“我哥哥,还在水里。”他的小手指向河中。透过厚密的芦苇丛,阿木顺着二林手指的方向看到宽阔的水面上已有十几个熟识水性的年轻后生,正在河中搜寻着大林失踪的身影。
阿木疯了似的冲下堤坝。他深识水性,他要救出自己的儿子。人们知道现在的阿木不能下水救人,现在下水定是断送自己的性命。阿木才不管这些,他瞪着通红的双眼,绕着胳膊躲避开人们的阻拦,冲入水中。他呛了好几口水,人们终于追赶上他,强行将他拖上河岸。人们拍打着阿木的脸颊让他清醒,告诉他已有这么多人在施救,他只有也只能在岸上等。阿木挣扎着从牵拽他的人群中伸出暴露着青筋的手臂,手掌在空中痛苦地抓舞着,伴着阿木声嘶力竭地哀鸣。最后,无力的双手合拢起来,犹如人在绝望中祈祷时十指紧握在一起。那是一种深沉的隐喻。
这无情的河水,正如黑暗,它会敏捷地吞噬一切。它可以通过一次冰冻将整个世界占为己有。可能,在人们恐慌着跑过堤坝上的小路赶来救援之前,在阿木从昏厥中醒来之前,在顶灯闪动的救护车到来之前,一切都已经结束。即便他们离消失在水中的孩子也就区区几百米的距离,确实还是为时已晚!湍急无情的水流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将一个成长了十几年的孩子永远地带走……
死亡何止于此!在这样的苍穹之下,你能亲自感受,能够亲眼所见,能够亲耳所听的一切,可能会在一瞬间将你彻底淹没。
(四)
阿木痛不欲生,懊悔不已。
阿木高高举起利斧,他要将那幅最中意的作品劈碎,再将它碾为齑粉,是这块木头挡在了自己面前,才让孩子们脱离开自己的视线。他的双手紧握着斧柄,悬停在半空,这一刻他在挣扎,他在犹豫。倏地,他将斧头又往更高的空中举了举,那动作像是下了更大的决心,他要......
人死了,爱要怎样才能继续?
无论什么样的动作,都不能宣泄出心中这种深深的悲恸。
终于,阿木的手在身体两侧垂了下来,仿佛失去的是自己的生命。有双臂却不能拥抱,即是地狱。空气在颤抖,恍若有什么庞然大物被撕裂一般,他听到斧头坠落到地上发出的铿响声。人们活着时,有属于他们的时刻,他们的爱抚和欢笑、拥抱和亲密的话语、喜悦和哀愁,每个生命都构成了一个宇宙,而在坍塌时,除了有限的物品之外什么也留不下。那些物品随着主人的死亡而获得了尊重,成了重要的或神圣的东西,就好像那离开我们的生命留下的碎片转化成了书包、锯子、刻刀、木块、根雕。但是,最终这一切都会褪色,一段时间后记忆会被抹掉,一切都会消亡。曾经是生命和光明的地方,成为了忧伤和暗影。
静寂无声的夜里,阿木总感觉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远处山脉的轮廓则是一扇遥不可及的大门,通往悬于山脊之上的天堂。他恍惚看见一个少年的背影正吃力地去推这扇通往天堂的门。暗黄的微光闪曳,泛着一种虚幻的朦胧。被乌云压出褶痕的山峰脸色苍白,病容微露。主宰世间万物的是一种无可更变的无形咒语。少年无法推开天堂厚重的大门,扭回头向阿木求救,阿木能听懂少年的话语,但却无法用他的语言参与交谈。阿木想上前去帮助,但他只能在自己的孤岛上焦急地徘徊踱步,他伸出孱弱无力的双手,却触不到对方的身体。此刻微光散尽,仍是一片黑暗,阿木从自己的呓语中猛然惊醒,大汗淋漓。
阿木清晰地记得少年哀求的目光,那种眼神让他永生难忘。
(五)
阿木想让自己和家人从悲伤的阴郁中走出来,哪怕开始时仅仅是表面上的伪装轻松。
生活终要勇敢地继续下去。什么叫勇敢?勇敢就是不要回头望去。
他指导二林完成那件根雕的最后几道工序。阿木手把手地教他怎样将作品顺着纹理打磨、抛光时怎样避免留下划痕或污渍、上油时怎样防止根雕受潮、变色、开裂等等。十几岁的二林聪明乖巧,一学就会。二林按照爸爸教给他的步骤仔细打磨抛光,他用不同粗细的砂纸或毛轮,从粗到细,去除根雕表面的杂质、毛刺和裂痕,最后上油涂蜡,使根雕更加细腻光亮。他要将这幅根雕摆放在自己房间。这样,哥哥又能陪伴在自己身旁。
阿木的根雕手艺早已远近闻名。十里八乡的乡民、县城、古城、甚至外省市的收藏家都纷纷慕名前来找他,寻求他的根雕作品。阿木一一婉言推辞,他的理由很是蹊跷。所有的商家们都不理解,现在的商机可是瞬息万变,能主动找上门来的生意别人都会求之不得,而阿木竟然推辞不做,他们不明就里,不清楚阿木这是哪行哪道的规矩?
阿木心里的根雕规矩就是:夏季,只要村前的河里有水就不做根雕。
(六)
阿木做了一只哨子,竹哨虽然制作简陋,但哨音却清脆响亮,悠扬的哨声能传出好几百米。
夏季,村前的河水依旧浩浩荡荡。
一个人,在河堤上,在天空下,微乎其微,所以空间足够,足够到可以喃喃自语,足够到让思绪偾张和沉寂。
在阿木面前,沿着河堤而修的石子路坑洼不平,一溜小水洼虽然已不再闪闪发光,但依然还闪着惨淡的亮色,与同样泛着惨淡亮色的河面似乎归在一处。那藏着一个个危险的浅滩水面仍像是静静等候猎物的陷阱,它形似长带的曲折水际能吞没一切,没有一丝界线清晰可辨。河水涌现出自时间开始以来逝去的种种东西组成的涡流,带着几百年的沧桑风雨,带着一种急促而沉闷的战栗,带着可怕的致命诱惑,泥沙俱下,绕着山村蜿蜒东去。
阿木走上堤坝。从清晨走到中午,再从艳阳的正午走到日头偏西;从西南走到东北,从浅滩走到河堤。竹哨一直伴着他,在唇齿间悠扬响起。他的脚板踏在滚烫的卵石铺就的河堤小路上。他就这样不停地走啊,转啊,炽热的阳光炙烤着他的皮肤,流淌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他目光扫视着河岸的周围,步履蹒跚,就像没入了永恒的折返隧道,他在隧道内摸索前行,隧道内没有尽头,没有光亮。唯一的光亮在他心中,那是他的梦,在梦中,他希望能帮到那个无助的少年,帮助他打开那扇通往天堂的大门。
村里的孩童都知道他——阿木,知道在每年的夏季,在夏季河水湍急的岸堤,有一个面容黝黑 、表情严肃的大人吹着嘹亮的哨子正来回巡视。清凉的河水虽有着巨大的诱惑,但他们更怕在河边遇到宛若门神守护的阿木,他们只能躲在自家的门后向河堤上偷偷地张望,他们不敢再去跳进河水里嬉戏。
村里的大人们更知道阿木,知道曾经在某年的一个夏季,有个无比忧伤的故事发生在他们这里。现在,因为有了阿木的监护巡守,他们能安心下地干活;能安稳地睡个香甜的午觉;能在傍晚时,家人们团聚在一起惬意地谈天说地。
疯狂的苔藓啃啮着长久积压在院内的雕刻木块,勾绘出层叠的绿色图案;斑驳的锈迹吞噬着孤单角落里的锋利刻刀;汩汩的河水无聊地拍打着孤独的河岸。炙烤,静寂,卵石铺设的小路,风中悠扬的哨笛。所有的这些让阿木的内心踏实无比。 经年累月, 他用脚步丈量着大地,他的双脚早已经走出了厚厚的老茧,如那苦行僧般的每日修行。他的大手摩挲着竹哨上面的刻印。小小的竹哨已被手泽揣摩,圆润包浆,透着光亮。阿木手持这枚竹哨,就像虔诚的朝圣者手中的转经筒。
阿木就这样执着地守望着,守望着在水一方。
树一次又一次地绿,草一遍又一遍地黄,季节的河水依旧汤汤,清脆的哨声仍在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