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 著/顾挽
Ⅰ.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来自哪里。
我是师傅从小带到大的,师傅捡到我的时候,虞美人正好开了,师傅便唤我作阿虞。
师傅是江湖中人,拿了一把浊世剑闯荡了半辈子,潇洒风姿在江湖上被人称作“浊世公子”,也有各路女侠芳心暗许,可我知道,师傅是不会再给我找个师娘的。
每至立夏,虞美人花开时节,师傅总会带我去一处幽静无人的山坡,那山坡上开满了虞美人,远远望去,竟是无端生出一股子悲凉之意。师傅说是带我来过生辰的,那是我虽年方十一,也大抵知晓师傅实在扯谎,我分明看见他提了一壶温酒。
到了山坡上,师傅说,看,这是你师娘。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座青碑立于花间。
碑上铭刻五字,吾妻,何知默。
那时我还不知晓人死后,后人会为其树一块冰冷的青碑,我说,师傅你又骗我,那分明是块石头。
师傅已喝得半醉,眼神迷蒙,听到话后突然大笑起来,颇有几分疯癫的味道。我好似还能从他那有着细微皱纹的眼角,窥见些湿润水光。
那天师傅喝得酩酊大醉,不住地亲吻碑上何知默三字,凭谁也拉不住。
我想师傅定是疯了,不然怎会失了平日里衣袂翩翩的大侠风姿,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再后来,我又长了几岁,师傅便把神医徐归带来,叫我随他学医。我问师傅为何不让我随着师傅学剑,分明他只有我一个徒弟。师傅被问烦了,便道你一介女子学剑作甚,江湖险恶,趁早远离罢。
那时我真真切切地察觉,师傅厌恶江湖。
可我琢磨不清为何,师傅明明还在江湖,而且名声愈发大。
Ⅱ.
忽然有一天开始,师傅早出晚归,我总见不到师傅的人,徐归也终日带着我去采草药,让我专心研究药书,我竟也无心师傅去向。
后来,我偶然诊治了几例棘手的医事,不知何时起,竟也有人唤我一声“虞神医”。
我大抵也是兴奋的,相与师傅说,我也和师傅一样了,有人认识我了。
可当师傅真的站在我面前,带了一个人时,我再也欢喜不起来了。
那时秋已至,虞美人谢了一地,青碑旁落满了枯花残叶,师傅带着我与那人,叫我们向青碑磕头。
那是个俊秀的少年,年纪与我相仿,可眉宇间有着散不开的淡漠,似谁也入不得眼。
磕头时我悄悄瞥去,心里将其千刀万剐。我以为师傅这辈子只有我一个徒弟了,谁知道会从别处冒出来个混小子。
师傅说,景源,从今日起,为师便会将毕生之学教与你,待到学成之时,这浊世剑便予你。
我不知如何作想,只是心里不甘得很,我说,师傅为何教他不教我。
师傅只摸着那青碑,垂眸低笑道,师傅何曾待你不好,呵,浊世浊世,为师只是不想你被这浊世所玷污。往后,你和景源便相依为命吧,他会护你一世。
这些年间,见少离多,如今仔细瞧去,我不禁呆怔,师傅何时竟苍老至此,黑发与白发交缠,无端竟生出一股子悲凉、沧桑之意。
Ⅲ.
后来我才知晓,少年名唤景源,前些年家道中落,遭遇往日仇家,以致全族覆灭,尽他一人被母亲藏在地窖活了下来。
我在树荫下翻晒草药,不时向随师傅练剑,一招一式皆是狠戾无比的景源瞧去,心底无端生出一股悲悯来。
都说医者仁心,我大抵也不过如此罢。
景源练剑练得狠了,身上总有些零零散散的剑伤,有时鲜血淋漓的模样可怕极了,可他却如同什么都不知的样子,疼极了也不过紧蹙眉头。每回我搬着药箱给他上药总忍不住责备几句。他总是笑着言道,我像极了他过世的长姐。每每至此,我便把药包扔他脸上,然后拎着药箱离开。
据我所知,他的长姐已过二八之年。
Ⅳ.
平日里景源不是在练功就是在研究功法,日子单调得很,故而总旧伤添新伤,我也渐渐随之忙碌起来。
我曾问他,你为何那么拼命?
他只说了二字,报仇。
我再问报完仇又如何?他却再也不答。可目光中终究有了少年人该有的迷惘。
师傅未曾令我接触过江湖,我自是不知何为江湖恩怨,也不知晓江湖险恶得有多险恶,而我生来便无父母,到底也无法体会所谓的切肤之痛。
Ⅴ.
景源的一把剑耍得愈发厉害,故而经常下山惩奸除恶是为历练。他素来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而我最见不得他伤口鲜血淋漓的样子。一来二去,我便也时常随他下山,避免他那副皮肉上新伤旧伤不断。因此缘由,江湖上竟也传去一句“仗剑侠侣”的留言。
景源素来是不着意的,挥舞着一把剑,心心念念满是报仇,听闻此言也只是斜睨我一眼罢了。我一黄花大闺女的名声怎就叫这混小子给糟蹋了,气急便在他斜睨过来的时候一个药包砸过去。
久而久之师傅也察觉一二,每每见我气恼便朗声大笑,如同从前那恣意非凡的浊世公子。我虽羞赦,到底也不敢绝了师傅的好心情。
不知从何时开始,师傅愈发苍老,我翻遍了医术也找不到一点解决的办法。后来竟是满头白发,犹如耄耋之年卧病不起。
师傅时常虚弱地躺在榻上,望着我们,苍老的眉目里满是怀念,他说,当真像极了我和阿默。
说起师娘,他已浑浊的目光中总带上些许悲伤与悔恨。
Ⅵ.
后来师傅愈发嗜睡,他便趁着清醒的时候将我二人唤来。
他费力地站起来,身形已不复当年风范,甚至骨瘦嶙峋。他边低咳着,边将浊世剑交予景源,并令他下毒誓,将来无论如何,都保护好我。
说完这番话,他又昏昏沉沉倒回榻上。
景源接过浊世剑跪在他塌边,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景源,今生今世定当保护好阿虞,如有所违,永世不得超生。”
我却是捂着嘴,泪如雨下,早已不知所言。
师傅如今连剑都握不住了。
何时开始,生与死竟近如咫尺,叫我措手不及。
后来徐归收殓时只道,他早年浊世剑功法耗损心脉,故而早衰而亡。
我跪在师傅的棺旁,面如死灰,浊世浊世,到底是害人至极。我为景源把过脉,果然不错,又是早衰之相。
景源听闻却依是那般淡漠的模样,我知晓他不曾悔过,他要报仇,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Ⅶ.
师傅死后,不过半月,消息已然传遍了江湖,各大门派不知何时勾结起来,忽然攻上了我们居住的云封山,其中有往年与师傅交好的门派,也有素来以道义相称的,如今却皆是打着浊世之剑不可一人独藏的名号欲杀人夺剑。
而徐归,早已背着药箱,夜里潜逃。
那日火光茫茫的夜里,宅院外叫嚣着景源的名号,火把的光似欲燃上天际。景源却不为所动,认真地为我系上一身红袍,我看着他长满厚茧的十指,往日伶俐的唇舌今次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系好后,静默了半晌,随后对我浅勾唇角,在如此惶恐的夜里,竟也平添几分暖意,他揉揉我的头,只道二字,莫怕。
后来门被撞开,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握剑,面对逼近的门派中人,长吼一声,剑式狠厉地杀出一条血路。
我不知他身中了多少剑,不知还有多少敌人,他用披风盖住我的头,我只能闻到愈来愈重的血腥味和愈来愈急促的喘息。
我阖上眼,抱紧他,心底一阵悲凉。
江湖水浊,最狠不过人心。
Ⅷ.
后来景源抢了匹马连夜杀了出去,可到底伤势极重,一赶到一处隐秘山洞他便一头栽倒,昏厥不起。隔着不远的林子,仍有肆意蹿动的火光与马蹄踏踏的声响,我紧紧抱着景源躲在漆黑的山洞里分毫不敢动弹,那夜我通宵未阖眼,只怕白费了景源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力气。
直到日头爬上高空,日光照进洞穴,晒得皮肉生疼才将景源轻放下来,我揉揉酸疼的眼睛,忍住脑中的眩晕,低头查看景源的伤口。
道道剑伤深可露骨,他衣衫褴褛,鲜血已然凝结,我竟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肤。
我鼻腔酸涩,心中泛滥起的情绪一如师傅合上棺椁时难以言喻的闷痛。
借着山洞四遭的草药,我研磨成泥敷在伤处,到底算是保住他了一命。
即便日日换药,药材一日比一日珍稀,景源也直到七日后才醒来,那时我大抵已然放弃,见着他醒来竟是不知作何反应,而他睁开眼的一瞬竟是将我抱住问我有没有事。
我一怔,看着不知何时起眉眼已然俊朗如斯的男人,心底万分复杂。
我到底是不愿他成为第二个师傅,到底是不愿他在这浑浊的江湖中遍体鳞伤。
可最后也没说出那句,莫去报仇了。
Ⅸ.
从那日起我们便藏于那处隐蔽的山洞,吃食皆易容下山购置。也不知是那心法的缘故还是其他,景源恢复得极快,已然能日日练剑。
我却是心神不宁,看着景源一日练得比一日认真,愈发恍惚,说不出的慌乱。
可令我不安的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那日待我醒来,四遭已然空无一物,身旁只余一张字条,我看着字条上端正的字迹,却是无比平静。
我知晓人已然带着剑,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