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开双手,笑意更甚,满眼尽是温柔。”——文·恃承
刘奶奶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心电图中的曲线不断上下起伏着。门边正在讨论着病情的两个人分别是她唯一的儿子与主治医生,至于讨论什么,刘奶奶听不见,也没办法听见。
“从患者目前的状况来看,是非常不乐观的,加上高龄患者这个特殊情况,并不适合再进行深度治疗,即使医院用上最先进的治疗仪器,能够苏醒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的。”
“就是说,她会一直睡下去,对吗?”儿子眉头紧锁,颤抖着问道,十指交错,手指不安地跳动着,难掩内心的紧张。无法苏醒?意味着要源源不断地朝医院投入大量金钱,时间,当然也不是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为人子女又如何能舍得亲手放弃血肉至亲的生命呢?
“一般情况来说是这样,希望家属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因儿子儿媳常年没在身旁,七十三岁的刘奶奶一直由保姆照料,三年前因保姆失职导致老人摔倒,幸亏保姆没有甩手离去或惊慌失措,立马打电话通知了刘奶奶的儿子并及时送往医院,这才堪堪将老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老人却一睡不起了。
三年来,即使儿子再忙,在每个周日的夜晚,他总能出现在刘奶奶病床前,握着她的手,满脸疲惫地给她讲着小时候的事情,昨天在村东偷挖了三叔的番薯,被找上门投诉,母亲只能不停地赔礼道歉。
今天在池子里玩水结果溺水,父亲跟几个村里人下去找了半天,才把他捞起来;明天又生龙活虎地跑去跟同村的伙伴抓知了去了。
讲着讲着不自觉地摇头偷笑,又无奈又好笑,想起小时候不肯睡觉,缠着母亲讲故事,不管母亲多累,都会把故事讲到他已完全入睡,才会结束。
刘奶奶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觉得很累,睁开眼也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自己躺的床和边上的窗,她艰难用手臂支撑着起身,在靠上床头后长呼一口气,她已经用尽全身力气了。
在短暂的休憩后她转过头,缓缓望向窗外,窗外那株调皮的树像要将初生的枝条伸进来似的,遮挡了窗外部分风光,但这不影响刘奶奶的目光。
清晨的街道上行人稀松,扛着锄头的中年汉子,提着饭篮子的瘦弱女人,后面跟着蹦蹦跶跶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似乎蹦得忘我,姑娘摔了一跤。
刘奶奶心里一紧,十分担心。小姑娘满脸委屈,略带哭腔地向前喊了一声。汉子没有回头,依旧坚定地向前走去,女人也只是冷冷地望了一眼,说了句让她赶紧跟上,小姑娘缓慢爬起,膝盖已被细小的砂石划出几道殷红的伤口,血流不止。
她用脏兮兮的袖管擦去眼里将流却没流的泪水,起身向前走去。不过这回,她走得小心了许多,也没有落下太多。
兴许是人老了,看久了容易眼睛干涩,刘奶奶揉揉眼睛,再度向外望去。
时至正午,正是学校放学的时候,一双青年男女并排推着单车,男青年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什么,女青年眉眼弯弯,捂着嘴巴侧过头,似乎在保持着形象,风打乱了女青年的秀发,男青年看得着迷,伸手去拨正那一缕飘逸的长发,却恰逢女青年止住笑意后转过头。
空气凝固于两人的对视之中,突然女青年注意到了男青年停在自己脸前的手,再次将头别向一边,代替笑意的是满脸通红。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男青年将手伸向后脑勺,假意抓着,只能尴尬地嘿嘿笑着转移视线,刘奶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挂上了幸福的笑容。
一阵嘈杂的声音使老人的笑容戛然而止:一对中年夫妇从街道的那边走来, 妻子一脸嫌弃地不停数落着自己的丈夫。
“老是说你爱干净爱干净,厨房都脏成什么样子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有意隐忍的丈夫终于控制不住,青筋暴起扯着嗓子吼道:
“你以为我不想收拾吗?每天上完班回来还要帮着做家务,你倒好,借口带着儿子把活都丢给我。”
“我儿子不是你儿子?你要觉得带孩子轻松,就你来带带,让你见识见识。”
“做就做!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
这场单方面的输出变成了一场两军之间的战争,尽管这场战争已经打过无数次,好几十年了。刘奶奶嘟囔着嘴,也帮着数落那个不会体谅妻子的丈夫。
儿子进门来了,坐在刘奶奶床边,双手包裹着刘奶奶那只褶皱遍布斑斑点点的手,嘴巴一直在动,说着什么,她没有理会儿子,也没办法理会。
夕阳洒在被单上,刘奶奶被窗外景色所吸引。
落日像极了她最爱吃的咸鸭蛋黄,在远处缓缓下沉,但圆心处突然出现了细微的黑点,她眯起眼睛,想看清黑点的庐山真面目,黑点越来越大,但刘奶奶的眼睛撑不住了,她又揉了揉眼,再次睁开,黑点已然变成了人的模糊轮廓。
她知道,是那个吵了一辈子架,几乎从来没有对过眼的臭老头子。但当看着他笑脸盈盈,刘奶奶那一肚子呼之欲出的“惯用套路”却在一瞬间消散。
他张开双手,笑意更甚,满眼尽是温柔。
刘奶奶体内突然涌现出无限力量,她走下病床,推开窗,拨开那阻挡着的讨厌树枝,纵身一跃,进入他的怀中,随着不断坠落,两人渐渐变成年轻模样,这一次,他终于将她被风打乱的那缕秀发,挽到了耳后,她则靠在他的怀中,像个撒娇的小孩,笑了很久,很久。
躺在病床上的刘奶奶双眼紧闭,泪水悄悄滑落,心电图逐渐趋于平缓最终化为一条横线。她再也不需要依靠供氧来维持生命了。
儿子在医院的通知下赶到医院,办好了刘奶奶的死亡手续,将刘奶奶接回了家,安葬于父亲的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