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已伴着诞生同时降临。——太宰治《二十世纪旗手》
二十世纪末的日本文学总是给人一种细腻而悠长的惆怅感。就像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下晾在屋内久久不干的华贵和服,看似绚烂而精美,穿在身上却让人感到贴身的冰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荒木丛生,军国主义所导致的战争后遗症,开始让人们自顶向下对诸如政治的混乱、三观的重塑、乃至整个社会的运行规则产生了激烈的震荡。对未来开始迷茫、对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理念开始产生怀疑,开始在废墟中自暴自弃,在痛苦的漩涡中及时行乐。
所谓“国家不兴诗家兴”,彼时的日本文坛风起云涌,思维的碰撞在笔下具象,成为一篇篇文章。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坂口安吾,以及太宰治,这些至今仍然为人所知的姓名,在日本乃至世界文坛,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次想聊聊的是很熟悉却又很陌生的“无赖派”代表人物——太宰治。我对太宰这个人感兴趣的起源,其实是小栗旬。因为比较喜欢小栗旬,所以很早就开始关注他主演的电影《人间失格:太宰治和3个女人》,比较艺术性的展现出了太宰治在投河自杀前的最后一段生活。之后我便开始拜读太宰的一系列作品,不禁啧啧称奇。不同于其身上脸谱化的标签——丧、颓废、网抑云,他的作品的内核是非常多元化的,仿佛是废墟中骄傲绽放的花朵,他的字里行间在极度绝望和悲观下,暗含着不屈与抗争。
太宰治只活到39岁,一生都在酒精、女人、肺病的漩涡中裹挟。他有两任妻子,大于三个情妇,以及无数个崇拜者。他与其中一个情妇太田静子生下一女,与最后一位情妇山崎富荣投河自杀,却在遗书里对妻子写下:“美知子,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
作家的一生固然传奇,但是还是把眼光放在作品本身吧,从几篇作品里随便谈谈。
读太宰治的第一部作品是中篇小说《斜阳》。这篇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创作之时,疑似借鉴了其情人太田静子所写的《斜阳日记》,更为甚者太宰似乎将两人轶事融于小说之中,在爱与恨的边缘让文学艺术从生活中挣扎升华。而两人的私生女在晚年也坦言父亲借鉴母亲文稿一事非虚。
抛开“子虚乌有”,单从文章层面来说,《斜阳》是一部充满着叛逆和挣扎的作品。小说的主角为静子、静子的母亲、静子的弟弟直治、静子的爱慕对象兼直治的老师,小说家上原。小说的前半部分讲述了母亲之死。小说的时代背景是二战后的日本,而母亲是日本旧时代的最后一位“贵妇人”,她举止优雅,恪守礼仪,从饮食穿衣到走路言谈,都透露着贵族的气息,让举止大大咧咧不守规矩的静子感到无比尊敬。然而这样优雅的母亲,却罹患重病,在饱受折磨之后去世。实质上,“母亲”这一角色代表着的是日本战后主流社会的缩影。在遭受失败之后,日本的主流思想从激进和崇尚牺牲与武斗,变为探索民主和自由。这种巨变,令很多人无所适从。正如《海贼王》中白胡子的那句台词,“我是旧时代的残党,新时代没有能承载我的船”。在万象更新的时代洪流下,旧贵族终将没落和消亡,这是不可逆的时代规律,不仅有外力的推动,也有自发性的自我毁灭。贵族生活固然令人憧憬,贵族阶级也令人尊崇,然而就好像橱窗中精美的收藏,这种与当下现状格格不入的美感,只能在人们的回忆与唏嘘中作古,成为新思潮下的讨伐对象、平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日本自身对逝去辉煌的追忆。
值得玩味的是,小说中多次出现“蛇”的意向。蛇这种生物的寓意,其实是比较复杂的。一方面,蛇代表诡计与阴谋,例如圣经中迷惑夏娃的那条蛇,葫芦娃中的蛇精妖怪;另一方面,蛇又代表着新生与无限可能,西医常常把用“蛇杖”做医学的标志,代表自愈与更新,而蛇衔尾成环代表着循环与永恒。在读《斜阳》时,就想到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提到的赤练蛇的趣事。
《斜阳》后半部分则分两条叙事路线,分别讲述了参军归来的弟弟直治与追求本真的姐姐和子的故事。弟弟直治作为贵族的后代,却对自己的天然身份感到厌恶和排斥,尤其是在战争结束后,渴望沉浸于平民阶层中,以换取内心的宽恕,来洗刷莫名的自我罪恶感。他通过沉迷于酒精与毒品,来换取与大众的感同身受,减少自己的优越感。而当最后他才发现,其实新的社会风气不过是旧社会改头换面后的腐烂延续之后,身边人不过是披着自由与重生的假皮,行下流无耻之事。天然的贵族身份的劣根性,使得直治不被新时代的先锋所接纳;而对新思潮的渴求,也使得直治被旧时代的残党所唾弃。最终,直治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最终选择了自杀,并留下遗书给了姐姐和子,上面写着“我是贵族”。我是贵族,这是一种原生的骄傲,也是一生的桎梏,无法跳脱,无法抛弃,无法接纳,无法存活。死亡也许并不是放弃,而是他最后的抗议,向死而生。
直治可以说是太宰治自己的一个缩影。太宰出生于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家庭,从小变享受着家庭带给他的近乎“贵族”的生活。而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种优越的生活反而成了他的烦恼。太宰治从生至死,都有着浓浓的“选民意识”。那种原生家庭所带来的天然优越感,让他对底层人民更加关注,对自己和家庭充满了罪恶感。这也导致了他后来有过短暂的“共产主义”思想,希望洗刷掉他自身阶级差异带来的痛苦和隔阂。太宰治是痛苦的,他渴望革命、改变,不断抗争,却又有文人和上层阶级骨子里的软弱性,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是他对命运的一种抗争方式。就好像小孩子在极度愤怒的时候,会通过摔坏手中喜爱的玩具来发泄心情,颇具少年心性的太宰治希望通过自我毁灭来消除心中的负罪感和迷茫感。正如杨伟老师在《人间失格》译文后所写的译后记的标题所言,“太宰治,永远的少年”。
如果是直治是太宰治内心的痛苦写照的话,那么和子则是太宰治的另一面的反映。和子小姐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她对于旧时代贵族的礼仪,做不好,也不想做,尽管口口声声羡慕母亲优雅的做派,但是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和主张。母亲在世的时候,母亲是她唯一的支柱,她只需要照顾好母亲,与母亲生活,就不会感到迷茫。而当母亲去世之后,精神支柱的崩塌,令她开始无所适从。站在生活的悬崖边,她渴望有新的支柱。这时,弟弟的文学老师上原先生出现了。第一次见面,大胆的上原就做出了亲吻和子这一出格的举动,可和子却被上原身上开放、新鲜、不羁的特征所深深吸引。尽管上原已经有了家室,和子却依然对其念念不忘。在短暂的相处分别后,和子不断地给上原先生写信,希望自己的爱可以得到回应,可是却石沉大海。和子决定为了爱情付出一切,跋山涉水来到上原的身边,却发现他其实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他粗俗、丑陋、下流,冠冕堂皇。可是和子并不在意,她把爱情当做一场革命,自己是新道德下的追求者与捍卫者,通过旁人不解甚至唾弃的行为,来打破旧道德下的世俗成见。最终,和子怀了上原的孩子,并决定独自一人将其抚养长大。这是轰轰烈烈的革命所孕育的果实,是她新的精神支柱。和子这段故事其实与太宰和情人太田静子真实的故事颇为相似。太田静子也是一个将爱情视为革命的人,通过大胆追求不合伦理的感情,来完成革命的目的。她在怀上了太宰治的孩子之后,甚至取太宰名字中的“治”字,作为两人女儿的名字,得以将自己的爱情刻上深深的烙印。
死亡是一种抗争,而“像太阳一样活下去”,又何尝不是一种抗争呢?太宰治的世界,从来都不是一种颜色的。纵然是悲伤、颓废,但是那也是一种五彩斑斓的黑色。
太宰治浪荡无序的生活,声色犬马的自我毁灭,对自身劣根性的唾弃,导致他对自我身份极度脆弱敏感,容不得别人对他有任何意见,极具攻击性和排他性,颇如“无赖”。但是他又对无产阶级民众充满悲情与怜悯,很多作品都反映了彼时底层人民的市井万象,宛如“圣子”。后面我会再谈谈太宰治的一些短篇,以及我最喜欢的作品《二十世纪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