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县城里没有人不知，陈大爷有个出息的儿子。
只是，这也是最近才被刷新的看法。
那陈家的小子，小名耗子，虽然人长得瘦，可性子十分的浑。耗子从小就是混世魔王，逃课、打群架、炸粪池、调戏姑娘，从来没个正形。耗子过去常说，自己老爹是猫，两个人天生就是敌人。
陈大爷以前是个厨子，大伙最喜闻乐见的景象，便是陈大爷举着菜刀满大街地追耗子。
当年，陈大爷还年轻的时候，每每逮到耗子，总将他像块猪肉似的，摊平在大腿上，抡起胳膊就往他白花花的屁股上伺候。清脆的啪啪声，和耗子杀猪似的嚎叫，是大伙儿最常听到的交响乐。若哪家小孩不听话，父母只要说一句，待会带你去陈叔店里吃饭，熊孩子们保准规规矩矩，生怕自己小屁股也像耗子似的，炸开花。
后来，陈大爷年纪越来越大，体力渐渐跟不上耗子，跑上百十来米，就要停下来喘上好几口气，干瞪着耗子一次次从他眼皮底下溜走。
陈大爷只能改变策略，晚上守在家里瓮中捉鳖，耗子吃了几回瘪，渐渐也有了骨气，哪怕饿晕了也恁是不回家挨那一顿鞭子。
当儿子和老子硬碰硬，老子一般都是先服软一方。没办法，谁让耗子是陈家的独苗。每当耗子不敢回家的时候，陈大爷都会在门口给耗子留一碗饭。渐渐的，耗子越发无法无天，越发肆无忌惮。
大伙儿都说，好好的孩子，就这样毁了。
耗子高中的时候，跟人打群架，把同学打成了植物人，后因此事被送进了少管所。受害者家的亲戚不依不饶，天天到陈大爷夫妇开的小餐馆门口静坐示威，最后陈大爷无可奈何，只能把店盘出去，东拼西凑，赔了对方五十万才了结此事。
为了还债，夫妻俩买来架二手三轮车，到大城市里去卖盒饭。每天起早贪黑的日子让陈大娘积劳成疾，没过多久就病倒了，在医院查出胃癌晚期。为了省钱，陈大娘坚持选择保守治疗，她天天盼着儿子回家，可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
耗子出来的时候，比以前更瘦了，整个人沉默寡言，似乎转了性情。他对着陈大娘的骨灰盒磕完三个响头，第二天就失踪了，还顺带拿走了家里仅有的五千元现金。
大伙提出帮忙找耗子，被陈大爷婉拒。他说，就当是还了上辈子欠下的债，今后他的命就不归我管了。
2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耗子发达了。
他离家出走后，给一做外贸的老板当司机，长期耳濡目染学了些经营的本事，几年过后，他就自己当起老板来。凭着他敢闯敢干的个性，和先前积累的人脉，他的生意竟然越做越大，赚的钱也越来越多。
几年前，耗子重新回到这个小县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大伙儿都以为，他不是在牢里蹲着就是已经死了，可眼前的耗子，早已今非昔比，开着奔驰，带着大金表，嘴里还叼着黄鹤楼。
他一回来，就大张旗鼓地给陈大爷买了一套两百来平的，带花院的商品房，还将他曾经经营的店面盘了回来，又是扩建，又是装修，最后风风光光地重新开业了。
这还不算，耗子还捐款翻新校舍，修筑图书馆。县城里的官员们乐开了花，天天众星捧月般围着耗子转。耗子曾经就读过的学校，纷纷挂出横幅，表彰他为杰出校友。甚至他没有读完的那所高中，还为他补发了毕业证。
大伙看在眼里，心中五味陈杂。曾经奚落耗子的，现在都开始奚落自家不争气的孩子；曾经辱骂耗子的，现在都开始迫不及待地将他捧上天。没人再当面叫他耗子了，而是改叫他陈总。
在这伙人里，最淡定的，恐怕就是陈大爷。耗子在家的日子，陈大爷每晚都会做上一桌儿子曾经最爱吃的家常菜，只是，想请耗子吃饭的人太多，耗子从没在家吃过一顿完整饭。
没过多久，耗子要重新回大城市忙生意，大伙热热闹闹为他辞行。
只有陈大爷独自面对空空荡荡的大房子，和一家早已变了味的餐馆，默默叹气。
3
陈大爷的餐馆，主要经营晚餐和夜宵。耗子考虑到老父年事已高，大堂经理、厨子和服务员都是外聘的，陈大爷只用偶尔视察工作，再就是到月底查收营业额。
大伙儿都说陈大爷终于能享福，可陈大爷生活并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每晚，陈大爷都会叫上几位老伙伴，一起吃酒聊天。渐渐的，那些伙伴都有孙子可逗乐，也不再愿意出来跟一帮老家伙瞎扯淡。最后，只留陈大爷一人，孤孤单单坐在自家餐馆角落，对着一叠毛豆和一瓶啤酒，熬过漫漫长夜。
他仿佛被世界孤立了，人们羡慕他有个富得流油的儿子，他的热情在别人眼里，是赤裸裸的炫耀。儿子用金钱给他筑了一座金灿灿的囚笼，可只有他知道，金钱背后隐藏的，是寡淡的亲情。
时间慢慢过去，他渐渐忘了什么是快乐。他给自己戴上一张面具，嘴角永远挂着没有温度的笑，听着别人对他一声声招呼，张口闭口都不离耗子什么时候回来。有人想给耗子介绍对象，有人想请耗子帮忙，陈大爷总是礼貌回道，我问问耗子吧，你也知道他做生意忙。
有一天，一条灰黄色流浪狗经过陈大爷的餐馆，它细瘦的身子几乎只剩下皮和骨。大约是饿的厉害，它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在桌边嗅着，祈求有人发善心赏它一块果腹的食物。
食客不耐烦地轰赶它，甚至有人狠心地踢上一脚。流浪狗在地上滑行了好几米，仿佛一团瘪掉的沙包，努力喘息几口，才虚弱地站起身，垂着头，带着一脸绝望的表情，颤颤巍巍地离开。
它，大概活不过今晚了吧。
陈大爷突然端起毛豆追了出去，小狗听见脚步，似乎重新燃起希望，乖乖坐在地上，拿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瞧着他。
陈大爷端来一把椅子坐下，细心地剥起毛豆来。他剥一颗，小狗吃一颗，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似乎吃到的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喂完一叠毛豆，小狗似乎还没有吃饱，陈大爷有赶紧跑去后厨，取来些陈牛奶和面包。将牛奶倒进盆里，再将面包撕成小块泡进去，面包块吸饱牛奶，漂浮在奶白色的液体表面，就好像一座座浮游的沙洲。小狗急不可耐地将脸埋了进去，风卷残云将整盆食物吞进胃里，吃完还恋恋不舍地连盆都舔干净了。
它抬起头，嘴角的细毛上还留着乳白色的奶渍，湿漉漉的大眼睛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大爷，似乎在表达一种无声的感激。陈大爷心头一暖，他摸着小狗的脑袋说道，你好像也没有家人，那你愿不愿意给我做个伴?
就在那一刻，小狗十分通人性地嗷嗷叫了两声。随后食客们便听见陈大爷那久违的大笑声。
陈大爷从此收养了小狗，给它取名叫毛毛。
毛毛大概是只串儿，一身白黄相间的杂毛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但自从跟了陈大爷，连吃了几星期的饱饭，不仅精神头十足，毛发也变得油光水亮，特别是一双眼睛，比夜明珠还要明亮几分。大伙见了都夸它漂亮，陈大爷也不管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愉快地接受所有赞美。
都说杂种的生物聪明，毛毛就是个例子。晚上，它总跟着陈大爷一起看店，往店门口一坐，俨然一块活招牌。但凡过往行人经过，毛毛嗅一嗅就能分出，哪些是找饭吃的，哪些是急着赶路的。遇见潜在客户，它就冲别人汪汪叫两声，再围着绕几个圈，大堂里的服务员便会热情地迎上来。面对如此诚心诚意地邀请，大多食客都会止步，笑嘻嘻地被迎进店里。
久而久之，毛毛的名声越来越大，许多临县的食客都忍不住想来瞧瞧这位传说中的狗小二。
陈记餐馆因此生意火爆，多年没有掌勺陈大爷，这下也兴致勃勃地要亮出自己的拿手绝活。而他每天做出的头盘菜，定是给毛毛的，那食材之丰富，搭配之营养，摆盘之精美，可谓色香味俱全。无论谁看到陈大爷给毛毛精心准备的饭食，都会忍不住醋溜溜地来一句，人不如狗啊。可谁叫人家老头不缺钱讷。
大伙儿都说，自从有了毛毛，陈大爷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而且他对这狗闺女比那人儿子还要疼上好几倍呢。
就这样，陈大爷和毛毛成了县城里独具特色的一道风景，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聊资。
4
新年的除夕夜，毛毛突然不见了。
有人怀疑，是某些餐馆嫉妒陈记生意太好，所以暗地对这块活招牌下手。
陈大爷急坏了，年夜饭都顾不上吃，披着一件薄棉袄找了毛毛一天一夜。大年初一的晚上，陈大爷被人发现晕倒在路边，送去医院时已经神志不清了。
正巧这段时间耗子在家过年，他立马花重金买来一条阿拉斯加，抱来对病床上的陈大爷说，毛毛丢了就丢了，咱再换一只，你看它这个头，将来准没人再敢动什么歪心思。
陈大爷气不打一处，将耗子连人带狗撵了出去，用嘶哑地声音吼道，感情是能用钱来买的么！我只要毛毛，你若是找不到毛毛，就等着给我老头子收尸吧。
这是陈大爷第一次逼自己的儿子，耗子无可奈何，连夜发出寻狗令，谁要找到毛毛，就奖励一万现金。大年初二这天，整个县城都轰动了，走亲访友的不去了，摆摊吆喝的不干了，烧香拜佛的也止步了，大伙儿集体出动，满世界地找毛毛，恨不得掘地三尺。
终于，毛毛在城郊的垃圾场被找到了，折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睛，去了半条命。
陈大爷抱着奄奄一息的毛毛，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仿佛快要死了亲闺女一样。耗子为毛毛请来县城里最好的内、外科大夫，一开始大夫听说是给狗治病，一百个不愿意，被耗子塞了厚厚的大红包后，又立马端出医者面前，众生平等的模样。
总算，毛毛拣货一条命。没过几天，大伙儿就听说，城东一家餐馆老板在大年初四晚上，遭遇劫匪，差点也去了半条命。
为了讨老爷子欢心，大年十五这天，耗子专门为毛毛摆了一台酒席，一来庆祝毛毛大难不死，二来感谢那些帮忙寻找毛毛的乡亲们。整整一天，陈记餐馆里杯酒交错，喜气洋洋。
当着陈大爷的面，大伙儿都夸耗子有孝心。陈大爷只是不苟言笑地抱着大病初愈的毛毛，仿佛怀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元宵过后，耗子走了，县城再次恢复平静。
毛毛重新出现在了陈大爷的餐馆，只是它对陌生人多了许多防备，静静蹲在门口，如一尊石雕，不再如过去似的，见人就摇头摆尾。
大家对毛毛失了兴趣，餐馆的生意也渐渐没有往日红火。不过在陈大爷的心里，毛毛才是最重要的，他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毛毛再被人抓走，只要五分钟看不见毛毛，就会急得到处寻找。
他和毛毛似乎被无形的绳索拴在一起，彼此都是对方的唯一，彼此都离不开对方。
5
又过了一年，毛毛竟然怀孕了。大约是近来老在陈大爷家院子附近转悠的公狗干的好事。
陈大爷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像快要做外公一样兴奋，对毛毛的照顾也更为细致。毛毛胃口不好，陈大爷就变着花样给它做饭；毛毛身材日渐臃肿，陈大爷就天天带它到城郊空气清新的森林公园里溜达。
毛毛体力不好，走上一段距离，就累得趴在地上喘气。陈大爷就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等它歇好了再继续走路。
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们看见，都忍不住调侃，陈大爷又出来溜闺女啦。陈大爷就笑嘻嘻回答，可不是，都快生了，得多锻炼锻炼。
初夏的时候，毛毛当妈妈了。叫人意外的是，毛毛生下了五只雪白的白面丸子，和一只米黄色的糯米糍粑。
陈大爷高兴坏了，举着小崽子们的照片，逢人就介绍，瞧，这是我家毛毛生的，个个都顶漂亮。
不断有人提出想要收养毛毛的孩子，陈大爷为了崽子们未来的幸福着想，精心挑选了几个真正爱狗的家庭，将断奶后的崽子们送了出去，只留下最像毛毛的糯米糍粑给毛毛作伴。
陈大爷、毛毛、还有新加入的小黄，俨然成为幸福的祖孙三代。
然后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场灾难降临在了这个甜蜜的小家。
小黄天性贪玩，某日陈大爷带它们外出溜达，因为疏忽没有用牵引绳，小黄追着蝴蝶冲入车水马龙的街道，被疾驰而来的小轿车卷入轮下。
那一刻，陈大爷脑中一片空白，只看见毛毛不顾一切地冲到小黄地身边，对着满地残破的小身躯，呜呜地凝噎。司机一看是陈大爷家的狗，惊慌失措地跑到陈大爷身边连连道歉，恨不得要跪下来。
陈大爷呆呆地守着毛毛和变成肉泥的小黄，眼泪顺着脸上纵横的沟壑往下落，重重地砸在被鲜血染红的马路上。
小黄被葬在了耗子提早为陈大爷购置的豪华墓地里，那里面还放着陈大娘的骨灰盒。陈大爷和毛毛每周都会过来瞧瞧，就好像小黄并没有离开，只是被寄养起来罢了。
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陈大爷身形日渐佝偻，而毛毛的步伐也越发沉重。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夕阳的余晖拉得长长的，如同宇宙中两颗孤独的彗星。
终于有一天，陈大爷睡下后，就没再醒来。保姆及时通知耗子，耗子急急赶回，将陈大爷风光大葬。
一开始，毛毛因找不到陈大爷而表现得惊慌失措。可渐渐地，它的体力不允许它满世界地找陈大爷，它只好每天趴在院里，头冲向外面的世界，睁着大大的早已浑浊的眼睛，期待有一天，陈大爷能像往常一样，杵着拐杖笑盈盈地朝它走来。
大伙儿都说，耗子是个孝子，即使陈大爷死了，还留着保姆伺候陈大爷的宝贝疙瘩。只是，毛毛没有这个福气，三个月后，它带着和陈大爷团聚的梦结束了它波折又满足的一生。
陈大爷的墓地选得十分有讲究，背靠青山，面朝江水，视野广阔，可谓是造福子孙后代的极品风水。陈大爷和陈大娘的骨灰合葬在一个墓穴中，旁边还有两座突起的小石包，分别埋着毛毛和小黄。
耗子自从给陈大爷烧完头七后，就再没回到这个县城。
他用金钱买来了一个孝子的称号，可实际上，这里始终只有陈大爷和它的狗，相依为命，分享生命之喜乐伤悲，生前如此，死后也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