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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黄昏。
腊肉熏到第十天的时候,色泽已变得金黄,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烟熏和腊香。柴堆矮了下去,像水墨画里连绵的灰色群山,余烟袅袅,似仙境。我依次往里添加谷壳子、柚子皮,劈开的新鲜甘蔗,最后覆上翠绿的柏树枝丫,边摇蒲扇边用火钳轻拨几下,烟雾渐浓。有烟无火,比起过去几个月在“红起来”电游室吸的二手烟,我甚至想用“沁人心脾”来形容这清香微醺的烟。它们慢慢渗进上方齐整悬挂着的肥瘦相间的半干猪肉里去,我抬手剪了一块五层花肉拿到院子的山楂树上挂起。虎哥电话里说小叔子波仔晚上来吃饭,让多炒点菜。
自从“红起来”在雷霆扫荡中被清除后,我再次失业了,接连两次失业,心境倒磨得平和起来,还有心思做烟熏肉。都知道这活最是磨人,洗切晾晒,盐炒香料,涂抹腌制,三翻四晾,风干上炕,再烟熏上十天半个月,火不熄,人不离。换作从前我是万不肯这般度日,操持家务,一日三餐,陪老太太打牌,闷也闷死。我要离家出走,要活得轰轰烈烈潇潇洒洒。得知老板夜哥杀人入狱后,突然觉得这般静好岁月才最难能珍贵。有时候夜哥那张阴郁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会想如果当时他从山上下来后能够回归平凡的家庭生活,是不是就不会走上绝路了?
冬日的夜晚来得悄然迅疾,彤红的夕阳隐去,不过几分钟时间,明艳艳的晚霞失去了颜色,天幕随即变得灰暗阴沉。有多辉煌,就有多灰暗。我正想着今晚的菜式,远远便望见虎哥倒提了一只珍珠鸡往回走。圆墩墩的,黑色羽毛上缀满珍珠般的白色圆形斑点,脑门上那抹蓝色在暮色中摇曳,分外妖娆。红焖还是炖汤?要不然柠檬香烤鸡?再加点迷迭香也挺美的。职业病犯,我笑自己。回想起年轻时候在饭店后厨做事,学着大师傅颠勺炒菜,也真是非奇妙的经验。失业归失业,美食熨慰人心,做饭也是美差。既来之,则安之嘛,我从不拒绝生活带来的遭遇,好的坏的都是经历,多年以后都是回忆,有回忆才是人生。
虎哥一改往常,收起嬉皮笑脸凑过来低声说:嘿,你知道吗,夜猫判了。他抬手比着脖子抹了一下,空着的左手猛地搂住我不住嚷着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再去这种地方上班咯。我愣了几秒,哦了一声,嫌弃地推开他接过那只被摇晃得眼神迷离的鸡。你说,它知道自己快死了吗?
我想起那张四十多岁的普通中年男人的脸,狭长深邃的眼,眼袋浮肿,挺直鼻梁下的人中比较长,按理说这是睿智长寿的面相。两片薄嘴唇,沉迷于对过去的叙述,讲起那刀口舔血的光辉史来眉飞色舞,双唇紧闭的时候则像暗藏了无数秘密与天机。十年前,还是十二年前,我曾见过他。当时虎哥叫我拿一万块钱给他,半年后,他还了我一万五,因此有些印象。记得当时他就现在这样子,不是时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而是他原本比较显老,以至于反倒比别人经得起老。比如浩哥,十二年前还是个肤色白净身材匀称的小伙子,如今略微发福,嘴唇上长了个血管瘤,完全变了形。得亏他改邪归正得早娶了老婆生了娃。那天他带着老婆儿子来波记宵夜档吃烧烤,碰到我,问我现在有没有做事,说他们正好要请个人。工作时间晚上八点至十二点,一百二十块一个工,工资日结。波仔也在旁帮腔,拜托我去帮忙。浩哥和波仔早年合伙搞老虎机,两人背靠背一拳一脚打下狭山口地盘,有过命的交情。我考虑了一下,工作时间倒挺灵活,于是跟他去电游室看了一下,第二天便上工。
每晚七点半吃过晚饭,我从家里出发,从湘衡路往砂子岭方向走,穿过红绿灯,越过红火火超市,从江山渔具店巷子口上去,右拐,是一线青山桥皮鞋批发店,中途有一家卖臭豆腐与兰花干的小店。有时候时间早,我会买五元一份的臭豆腐,味道很地道。走到第十三个门店,卷闸门是关着的,我有钥匙。
电游室原是个简陋长方仓库,新装修过,雪白墙漆,新地砖,两台半新的八人打鱼机隔开约五米并排放着,十六个位,还算宽敞。靠里贴墙摆着一张黑色皮沙发,皮面稍微凹陷磨损,大概是二手店淘来的,旁边立着新的台式饮水机,几桶玉和春矿泉水,几个空桶。往左过去是一张白金收银台,也就是我的工位。除此以外还有两个至关重要的装备——一是电脑监控器,从开门营业到收档得开着,机不离人,夜哥和浩哥轮流把守。浩哥有家室,早上还得去经营早餐店,因此夜班大多时间是我和夜哥值守。二是装修时新开的一扇约一米宽的后门,万一有突发状况不至于被一锅端。
每天打开门,进去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监控,开抽风,然后才搞卫生。屋里充斥着隔夜烟味,散落的烟头,烟灰经过无数踩踏在花灰地砖上留下斑驳的黑色印记。全是些大老粗,搬运的,的士哥,走鬼,酒鬼,退休老头,无业混混,啃老的臭小子,跑场钻空子的狡猾玩家,拍桌打椅,骂骂咧咧乌烟瘴气。我不喜欢这份工作。我能胜任这份工作。
我打扫卫生的时段里,夜哥来了,他的故事也就好像从飞机舷梯上着陆了,很快塞满这间空荡大仓库装修的游戏厅。有时躺在捕鱼游戏机上,有时坐在凳子上,有时跌倒在地板上,有时蜷缩在抹布上,等我忙完活计,开了游戏机,这些故事又在机器的灯光中闪烁,音乐中吟唱。
后来,我逃到了广西,跟船偷渡去越南进梨花木、小叶紫檀。那个真的很赚钱。凭着我的狠劲,在那批偷渡客中很是吃得开。夜哥沉醉于他的黄金岁月。我仿佛看到那宽阔的灰色地带,有一只老鼠在逃窜,然后摇首摆尾,在异域重新变成一头狼。如果不是得知我爸要死了,我是不会回来的。他有些遗憾地说,本来那六十八万我要买辆悍马,太阳城名声哥的标配。结果花在了把主犯变成从犯上。判了十一年,在山上实实在在蹲了八年零十个月才假释出来。我爸送我进去,却没有等到我出来。当我坐在沙发椅上休息时。他又跑到了我对面,不知疲倦地讲述他的光辉史。
服务员的工作很简单,搞下卫生,上分退分,收钱退钱。但若只是如此,未免有点对不起浩哥开给我的双倍工资。浩哥给足面子,我也不能让他在夜哥面前难堪,我知道夜哥对此颇有微词。“红起来 ”生意并不好,不能大张旗鼓开门宣传,客人寥寥,流水似的来了又走,新客少,熟客又留不住。其实问题明摆着,只是习惯等钱找上门的他们看不到。当天下班浩哥顺路送我,经过街口生意火爆的饭店“五湖四海”。我问他有没有上那里吃过饭。他说肯定有嘛,还在他们家微信群里呢。我说群里发什么。他说经常发新菜式啦折扣菜品啦,还有优惠券,对了,还有红包。吃饭还送糕点心水果什么的,他老婆就爱薅羊毛。我说,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家门口天天排长龙了吧?浩哥一脸疑惑。我又说,不放水,就没有鱼;不放长线,就钓不着大鱼。浩哥先是一脸懵,接着一巴掌拍脑壳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实际上还是一知半解,接连几天提醒才总算开了窍,开始每日调试捕鱼机、给“渔民”发开门红包、管烟管槟榔管饭等等,如此一来了收益直线上升,到了第十天就进账过万。
可惜好景不长,大约两个月后收到风,广场派出所的铁腕所长调到西城派出所了,姓邓,人称炖不烂,听说立下了军令状,年前要清扫辖区内所有游戏厅。风声紧了,只得关门营业,这么一来偌大的仓库仿佛一下子变得嘈杂拥挤起来。要是遇上闹事的,人就变得愈加易怒。比如那天晚上,老齐欠了两百块,我让他先结了再上分,他倒仗着老脸拍桌子朝我大骂起来。我懒得搭理,抱起双手冷眼看他,最瞧不起这种人,好吃懒做,赌瘾大,长年啃老在家打老婆在外欺软怕硬的臭虫,还得意地到处炫耀以为有多能耐,连只蟑螂都不如。浩哥当时在看监控,听到动静出来,说了句,老齐你也几十岁的人,吓唬一个堂客(女人)有个卵本事。老齐当即抓起案台上的玻璃杯朝浩哥砸了过去,扬言说要报警。浩哥也是个暴脾气,一听报警顺手抄起了一条板凳就要拍过去,幸好被别人抱住了。老齐也被他几个朋友拉扯住,武斗变成了嘴斗,争吵中老齐打了110。浩哥盯着他放狠话,老子早晚敲了你!最后就是收拾烂摊子,清场、退分、退钱。警车鸣笛声响起的时候,夜哥买烟回来了,人也都散场了。
后来又被人暗中报了几次警,三天两头被迫停止营业。浩哥利用关系网查到是老齐在报复。夜哥为了摆平这事,特地请老齐吃烧烤喝酒,完了还塞给老齐五百块钱。浩哥气不过,说要放在从前早一麻袋罩了敲他一闷棍。夜哥乜了他一眼说,拖儿带女的也不改改这臭脾气。我要是有老婆儿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闷头抽烟不再说话,接着转过头去继续盯监控。我和浩哥去盯场子。
架上铝制大锅烧水,提了珍珠鸡到院子里的水龙头边上准备杀鸡。捆起的鸡脚拢到鸡温热的腋下,左手虎口向下同时把鸡翅和鸡脚抓住,腾出的右手迅速扯掉鸡脖子处一小撮毛,以防止放血的时候鸡毛落到碗里。手起刀落,锋利的刀刃划过拔了毛的鸡脖子,鸡血倒泻入提前溶了盐水的搪瓷碗中。从血流如注到缓慢滴答不过一两分钟,垂死挣扎的力气惊人,慢慢便瘫软了下去。不能说不心惊。虎哥不敢杀鸡,他甚至不敢看,别看他五大三粗的,蟑螂都不敢踩。可是对夜哥来说,杀人,是否如同杀鸡?有时候我望着夜哥那张嘴一开一合,于一瞬间的走神里,仿佛看到一个平行空间,那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与我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颠倒错位,那个世界的人们以奇怪的逻辑和眼光看待生活,看待别的生物与他们自己。我无法理解一个人如何举起刀子去砍杀另外一人,无法理解为了十万元钱可以断送一条人命,更无法理解他在讲述杀人过程中那亢奋变质的声调。
三菜一汤上桌,两杯烧酒下肚,话题转到了夜哥杀人事件上。倒也不奇怪,波仔从前在夜哥手下混过社会,和浩哥的老虎机也算是夜哥罩着。
当年多风光啊,进出一溜小弟跟着,放高利贷,九出十三归,那钱每天不分昼夜哗啦啦地流进夜哥口袋。也是见鬼,追债就追债,干嘛杀人嘞。判了十一年,连他爸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波仔说着跟虎哥碰了下杯,叹了口气。狗改不了吃屎,这次是没救了。你说他跟老齐也没有什么血海深仇的,就算老齐不报警,炖不烂所长迟早也是要把电游室拆的。你看现在,整个西城都扫得差不多了。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夜哥。一个多月前,是个很冷的阴天傍晚,我裹紧围巾到“红起来”的时候,夜哥和浩哥已经到了,两人脚下堆了好些烟头。我在电话里已经得知游戏厅被砸了,因为前一晚派出所突袭,我们全都从后门撤了,他们再次扑空,气不过把场子砸了。我到了现场才发现损毁比想象中的严重,卷闸门变形只能开到半人高,捕鱼机也被砸了,两台主机都坏掉,其中一台显示器开裂,桌椅横七竖八像尸体一样躺着。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饭,唯一一顿也是最后一顿饭,夜哥把工资给我结了。我还记得散伙前浩哥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吸了口烟苦笑一声说,我一个人能有什么打算,世道变了,外面还没山上舒坦,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夜哥没有别的家人吗?我问波仔。这是我第一次主动问起他的事,早感觉到他是个危险的人,平时工作中都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绝不会多过问他一句。
其实夜哥原本是有老婆儿子的,他在山上蹲了差不多九年,前妻改嫁,儿子已经长得比他高,却不再认他了。他弟的儿子,因为他的缘故当兵政审过不了,弟媳怨毒了他,恨不得他死在山上,只丢给他老爷子旧屋的钥匙和五千块钱,从此划清界限。夜哥其实也挺可怜的,众叛亲离,有家不能回,比单身狗要凄凉得多。像他这样有前科的,能干啥?又要脸,十年前也算叫得上号的太阳城名声哥,总不肯当保安吧?听说他把整本电话薄都打快打遍了,最后才找到浩哥。浩哥不能不管他,当年那条命还是夜哥救的。你说都快十年了,社会早就变了,他还活在过去,以为能再“红起来”。这下都凉凉了。不说了,来,喝酒。
等我收拾好厨房,波仔也喝完醒酒茶回去了。我抬眼望向夜空,沧海桑田,名利如过眼云烟,不过一场空。夜已深,唯有熏房屋顶处依然烟雾袅袅,似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银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