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一走，会客室里只剩下两个人，冷气仿佛有些开过了头，气氛忽而显得萧索了些。王天一并没打开饮料瓶，就在手里捏着，江帆的注意力全在对谈的内容上，已经忘记了口渴，也顾不上去开那瓶可乐。

王天一似乎察觉了他的紧张，不动声色地另起了一个话头：“我看过你们公司的资料了，经营状况还可以，怎么忽然想到要引入风投？”

“有人找上门来要收购我们，我们不想卖。”江帆选择开门见山，“但行业正在风口上，资本大举入场，很大可能会进入烧钱大战，单凭我们自身，势单力薄。”

“兵临城下，粮草不足？兵家大忌。”王天一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是哪家？”

“大都荟。”

王天一微微一怔。“动作够快的。叶庄回国执掌大都荟还不满一年吧？这就开始大张旗鼓地攻城略地了？嗯，倒是像他的风格。”

他让目光在窗外停留了片刻，又转回江帆的脸上：“你有信心跟他对抗？而且从资料看来，你并不是这家公司的最大股东。你们公司的Leader对此是什么态度？”

“他还在举棋不定。但我认为无论如何，自立山头总好过寄人篱下。”江帆斩钉截铁地答道，“而且，我们没那么容易输。”

“他认为你们会输？”

“他可能对闯风口缺乏信心。”

“那他知道你来找我吗？”

“我想有个结果再告诉他。”

王天一露出了然的表情。“你们有分歧。”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核心创始人之间有分歧，这可能是比缺钱更大的隐患。”

他看江帆一时间张口结舌，就抬起手做了个安抚的姿势：“这也常见。创业的道路上，没有比志同道合这四个字更短命的了。而且多数时候也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人的想法确实千差万别。——比如，叫我说，这个时间点上，被大公司收购也未必是坏事。创始团队能得到财务上的回报，还会有进入大公司的机会，或者拓展其他资源的机会。很多创业团队甚至以做个项目卖给大公司为目标。我投过不少这一类的项目，只要在收购价格上有谈判技巧的话，回报还不错。”

“但我们做这个公司不只是为了钱。”

江帆几乎没过脑子就冲口而出，话说出口才意识到有些不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王天一却像是被他的话激起了兴致，紧跟着追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就是想做出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一开始确实也做过梦，想着要做就要做大，做出点响动来。这种梦想论调您可能听得多了，我也没想着卖这个情怀，但是真的扎进去做了，投入进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就会越来越在意这事儿本身，而不是它值多少钱。”

“创业有时候确实像养孩子。投入越多，情感依赖越重。”王天一点头总结道。他见江帆满脸殷切地看着他，话锋却是一转：“但我是搞投资的，第一要务是对我的LP和他们的钱负责。”

“您是说……”

“我这么说吧，如果两年前你们刚起步时就来找我，我100%会买单。那个时候市场真空，你们起步早，先发优势大，极有机会一举崛起；如果去年年底之前来找我，我有50%的可能会买单，因为那时候大都荟的模式还没确定，估值虽然高，却是虚胖，而且各个投资机构还都在观望，想等局势明朗一点再下注；但是现在，概念已经热炒了起来，大量资本跟风进场，局面已成混战，这时候再出手，那就是外行人的做法了。”

王天一语气温和平缓，娓娓道来，听上去只是在就客观情况作出分析，但江帆一句一句听来，却觉得每句话都重压在心口，他一瞬间甚至产生了对周文豫的埋怨之情：如果周文豫不是从一开始那么保守的话，他们的公司可能不会走到现在的境况，假如早期就定一个野心更大的目标，积极去争取投资，迅速扩大规模，那么现在甚至有可能成为与大都荟平起平坐一争高下的独角兽。

他本就不是很善于隐藏情绪的人，心里这么想着，失望的神情就都涌到了脸上，抿着嘴沉默不语。王天一似乎想宽慰他两句：“所以如我刚才所说，被大公司收购也未必是坏事，如果你们的Leader能谈出一个合理的价钱，你们完全可以换个赛道从头再来，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再视情况开展合作。”

话说到这份上，江帆也知道这一趟自己算是白跑了，总算他还是有点眼力价：“感谢王总的厚爱，我今晚还要赶回上海，就不多耽搁王总的时间了。”

他又客套了几句，背着包走出了这幢大楼。太阳刚刚西斜下去，从高楼的缝隙里透出几道光柱，把他的影子在身前拖得很长，他拧开可乐一口气灌了半瓶，又冷又刺的碳酸味从牙根直窜进胃里，却让人觉得胸腹之间如火如燎的感觉久久难以平复。

江帆去休假的第三天，周文豫又接到了叶庄那个声音甜美的助理打来的电话。那个座机号他已经记在了手机里，因此电话一响就感觉心头一震，看着来电显示深恐来者不善，但等到那姑娘一五一十地说明了原委，又觉得满头雾水莫名其妙：叶庄要请他去阳澄湖吃大闸蟹。

阳澄湖就在上海以西不到100公里，开车不过一小时，自驾过去连吃带玩，原是上海人在这个时节常有的休闲娱乐项目，但这邀约来自一个对自己的公司虎视眈眈的大鳄，就难免有几分鸿门宴的味道。周文豫婉拒了两句，结果叶庄就在对面直接拿过了电话：“我知道你们公司的地址，明天上午10点我去接你，顺便参观一下你们公司。”

不知是这人的情商问题还是成长氛围问题，说话从来不用商量的口气，却总是让人想推拒也找不到着力点。周文豫无奈应了下来，心里盘算着正好趁此机会，再试探一下叶庄的口风。

叶庄隔天准时出现在了云果篮的门口，一如既往高调地开着他那辆定制款大红色保时捷，引得后仓分拣蔬菜的姑娘们都涌出来围观。周文豫本来准备了一套商务场面来迎接他的“顺便参观”，结果他把车往门口一停，也不下车，摇下车窗跟门口的店员招呼道：“跟你们周总有约，来接他。”

周文豫在自家员工的注目之下拉开车门坐进去，只觉得有如芒刺在背。刚在座椅靠背上松了点劲，却听到一声惨叫，扭头一看，邻座上摆着一只敞着盖的猫包，叶庄的猫从里面伸出个尾巴尖来，被他一不小心压在了背后。

他在商场打拼十来年，第一次遇到这种公不公私不私的窘境。要说这是出游，他跟对方总共见过两次面，话都没谈两句就已经剑拔弩张；但要说这是谈生意，却也没见过带着宠物开车兜着风来谈生意的。

叶庄从后视镜里看他紧皱着眉头对猫手足无措，不由得轻笑了几声。“在会议室枯坐着谈判，只会降低判断力，硅谷有很多项目是在BBQ上碰出来的，我本来也想找个地方BBQ，但城里连允许明火烧烤的露天场地都很难找，只好去湖边吃蟹了。”

果然还是来者不善。周文豫想。“这个行业近来被炒得很火。”他选了种不痛不痒的说法，“很多热钱进来了。”

“热钱虽然叫热钱，却是天底下最凉薄的东西。”叶庄也回以漫不经心的口吻，“所过之处，一地鸡毛。”

车驶出外环的范围，高速两旁都是绿油油的稻田，相比于日常惯见的水泥森林，这景色令人感到呼吸顺畅了许多。

“但说到底，我得对我的团队负责。”周文豫说，“不管你信不信，这个公司建立的初衷，只是为了他们能有份工作。”

“我正想说，如果你加入大都荟，就可以把你整个团队的人都带进来。但如果你不来，我会让人重组团队去接手。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