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份,我的姥姥去世了。她生于1926年,走的时候91岁。是个长寿的老太太。
在此之前,我从未经历过如此亲近之人的离世,总觉的生离死别中的“死别”二字之于我,永远不过是一句普通成语的后半截。打从我能分辨自己和他人的区别起,我就记得我姥姥,我知道她是我妈妈的妈妈。无论是小时候照顾我的带娃专家,还是后来回新疆、隔着电话线的爽朗笑声,亦或是这些年来和爸爸妈妈一起住的、从步履稳健到逐渐卧病在床的老人,姥姥始终在我的生活中,不曾远离。
习惯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早已明白“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绕不过去的路,但还是无法想象没有姥姥的世界该会是何种模样。潜意识里觉得,我长大一点,她就老一点,她会一直老,但一直都在。就像太阳起起落落,但人们从不会在夜里担心明天的太阳会不会照常升起。
但这一次,太阳照常升起,照亮的却是一个不再有她的世界了。
我在这里记录下关于姥姥的点滴回忆,尽管凌乱散碎,但写出来之后,就像是水滴溶于大海,只要信息的大海不干涸,这些水滴就永远不会消失。对于已逝之人这记录当然毫无意义,但只要能稍稍抚慰还活着的灵魂,就足够了。
姥姥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在那个年代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母亲,姥爷常年在外工作,在家的时间有限,照顾孩子的担子只能落在她一人肩上。等到七个子女长大成人生儿育女,闲不住的她又不辞辛劳的帮忙照顾我这一辈儿的六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成为了他们心中最受热爱的奶奶(我是外孙,所以得叫姥姥)。
到了带我的时候,两代人十几个孩子积累出来的经验让姥姥成了育儿界的一代宗师,达到了“草木竹石皆可为剑,飞花摘叶俱能伤人”的境界。我身上经常出现旧衣服改的新上衣、小棉被改的大斗篷之类的单品,都出自我姥姥之手,打小就是时尚界的弄潮儿。时不时就有我妈的同事找她取经,“哎你儿子身上哪件衣服在哪里买的?真好看,我也想给我娃买一件。”我妈就只好如实相告说这件是私人订制,没地儿买去。
我小时候爱玩水,就是把家里洗手池的塞子塞上,接满水,然后拿着各种塑料玩具和瓶瓶罐罐放在里面,拿手在水里划出一个个漩涡,看着它们载沉载浮。现在想想,假如我不是出生在一个内陆省份,可能跟海贼王的豪情壮志也就差一个恶魔果实的距离吧。
搁一般的老人家,也许我玩水的兴趣早就被以各种“容易生病啦”、“水洒得到处都是不好收拾啦”之类的原因扼杀在萌芽状态,但我姥姥则会淡定的给我带好袖套、围好围裙,在洗手池前摆好小板凳,然后任由我在想象的大海之中纵横捭阖,把水撒的满世界都是。小时候的很多事现在都已经毫无印象了,唯有姥姥笑着给我带袖套围围裙的画面,隔了这么多年,依旧清晰如昨。
小时候的我非常的调皮,在爸妈还很难用道理跟我沟通的青葱岁月,也没少受皮肉之苦,但只要姥姥在,总能及时救我虎口脱险。有次我不知犯了什么错,爸爸妈妈放弃了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的常规操作,两个黑脸一起上阵准备来一波混合双打。说时迟那时快,姥姥从他们的控制之下一把抢过我,“你们一个拿刀,一个拿盆的,接血吗?”
这句话是我妈后来告诉我的,我觉得姥姥真是民间语言艺术家。
后来有一年暑假回阿克苏,姥姥晚上带我出去遛弯儿,彼时新疆的治安环境不大好,常常听说有出租车司机被人抹了脖子,连人带车被扔在路边的消息。我一个小孩儿,这种消息听多了,也不免害怕。走在街上的时候我问,姥姥姥姥,最近这么乱,要是有人来杀咱们,那可怎么办呀?姥姥哈哈大笑,说咱俩一老一小人家干嘛害咱们?别害怕,有姥姥在呐。
说来也奇怪,我听完还真就一点都不害怕了。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和姥姥加起来估计战斗力也是负的,但就是那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像是夜里蒙头的棉被,令我印象深刻,记忆至今。那晚夜空晴朗、繁星闪烁,在阿克苏小南街邮电局大院外面的街道上,我站在一个小老太太的身边,气定神闲稳如泰山,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伤害我。
07年我去上大学,姥姥和爸妈一起送我去北京。到了北京,我们一起爬了长城。当时姥姥81岁,但仍然步伐矫健,和我们一起走完了全程。当时和我们一道往上爬的还有一个北京本地的阿姨,得知姥姥的岁数之后啧啧称赞,说她老母亲70多了,天天说自己老了不爱出门,这下她回去,要拿姥姥这个榜样劝她多出去活动活动。
当天在长城上,还有两个黑人姑娘看到这么健康的老人家,一定要跟姥姥合影留念。合影完后姥姥还和人家热烈交流了一番,而后大笑着告别。
我问她,“姥姥你跟人家说啥呢这么高兴?”
“不知道。看他们笑我也笑。”
后来姥姥每次看到那张照片还是会哈哈大笑,“黑的嘞,晚上不露牙齿都找不见人。”
嘿,姥姥您这可太不政治正确啦。哈哈。
姥姥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读过几年洋学堂的女性,一直坚持着记日记的习惯。不过大多记得都是些生活琐事,比如“今天小X又来看我了”、“和尕妹通电话”以及“下午去打麻将”之类的。
说起麻将,真是姥姥一辈子的心头好。在新疆的时候,经常和她的老姐妹鏖战一下午,赢两块钱,然后凯旋而归。哪怕是后来从脑梗中回复过来卧病在床时,只要问她“打不打麻将?”姥姥也会两眼放光大点其头,然后坐在轮椅上,用仅能活动的左手大杀四方,把我们一众健全人打得落花流水。有时候还会因为我们弄错摸牌打牌的顺序,不耐烦的拍掉我们伸向牌垛的手,以维持牌桌的良好秩序。
有时候我觉得坐在轮椅上的姥姥就是麻将界的霍金,她洞悉麻将之神的秘密,但却因为身体的限制,不得不和我们这些牌场菜鸡同桌竞技,她用一只手向我们展示麻将宇宙的深邃,但我们却只能理解最浅显的部分。
我有六个舅舅和六个舅妈,从任何方面来说,这都是一个不小的家族,姥姥就像是荣国府里的贾母,杨家将里的佘老太君,是这个大家庭的核心和主心骨,她用自己的智慧和情感付出将这个几十人的家庭关系打理的和和顺顺,也受到所有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的热爱和尊敬。大家都乐于听“老太太说”,不仅仅因为她是这个家里的长者,更因为她的话里总是有着岁月的智慧。
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以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觉得兄友弟恭、姑嫂和睦是这种人数众多的家庭的常态,但随着年龄渐长我才知道,要使得如此众多的家庭成员心平气顺开心快乐,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倘若有家庭关系学这门课程,我觉得姥姥当个博士生导师简直绰绰有余。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希望我的姥姥托生于富贵人家,做个千金小姐,在父母兄姐的呵护下健康成长,生活优渥、一世无愁,能够和她爱的人白头偕老,加倍享受到她曾在这一世所给予我们的一切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