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放假回去看老赵和老何同志，仨月没见，他俩又老了不少。

老赵在医院陪着老何，躺在不大的陪护床上，蜷着腿，花白的头发贴在卷起来的被子上，手上抱着前几年买的老式影音机朝着对面，跟着杨子荣一块哼起来。

老何同志不怎么舒服，她像一个孩子被裹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着，身子微微偏向对面，无力的耳朵动了动，也想听那已经听过无数遍的“智取威虎山”。

我坐在板凳上，看着老赵和老何。

老赵的确老了很多，侧卧在床上的身躯早已经佝偻起来，需要戴起厚厚的老花镜，每次和我电话都要把声音调到最大，最喜欢吃绿豆糕，是放进嘴里就化的那种。

“老头子，把收音机声音放小点”，老何同志勉强侧起来说，她病的难受，以前，她都是中气十足的说“把人耳朵都炸聋了”，说不定还要和老赵为这件事争论一下，两人比较一下辩论的功力。

老赵悻悻然把声音调小了几格，又把收音机朝老何放近了些。

我知道老何同志是怕声音吵到我，她总是完全的考虑别人，不为自己着想。

我让在医院睡了半月的老赵回家里床上歇歇。

老何也强装着不耐烦的说：你回去吧，这有人就行了。

老赵过去把老何慢慢地从床上扶起来，像是做一项伟大的工程。

你们不晓得这诀窍，我这几天都扶的有经验了，让我回去还睡不着。

老伴，老伴么，就是陪着做伴，没牙的老赵笑的有点开心。

木得耳朵听。老何想挣脱老赵的手未果，然后任老赵扶着在病房里溜达。

夕阳照的老何的脸，红红的。

老赵和老何都老了，也都变年轻了。

我慢慢长大，他俩在慢慢长小。

“下午陪我去泡个脚，行不”老赵小心翼翼的说，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话，大半辈子的村支书生涯中，他很少求别人。“万事靠自己”，是他从小告诉我并始终身体力行的人生准则，他也基本从不开口向别人提出什么要求。我已经长大到可以独立思考问题，老赵也已经老到像一个孩子。

晚上在医院病床上跟老赵打牌，老何在一边闭着眼睛看。印象中有很多次这样的画面，每年过年的时候，老何侧起身子眯着眼睛看着一大家子打牌，有从省城回来的儿子，有从远处放假回家的孙女，她虽然看不懂，时不时的就问我“这会谁赢了啊”。我们打着打着她就进入了梦乡，迷瞪一会又起来兴致冲冲的说“你多赢点钱，到学校去买果果吃”。

今晚上老何没问我赢了多少，侧着身子有点累，说话也是。

下午的时候，老何说：今早上的豆腐脑没昨天好吃。

跟前两天在一个地方买的，就是辣子放少了。

就是不一样，吃的没味道，说了你还不信，老何有点委屈。

好好，你说得对，明早上我让多放点辣椒。

老赵给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没牙的嘴笑的像花一样。

在老何还不像个孩子会撒娇时，老赵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给老何提点意见，太闲了，太腻了，之类。

然后俩七八十的老头老太太拌嘴，从饭前拌到饭后，拌着拌着俩都乐了起来。

满是皱纹的脸，笑的很灿烂。

前年寒假，老赵悄悄打电话，说让找辆车把老何带到县城看看病。

回去的时候，老何从床上站了两次要起来给我们做饭，被老赵训了一顿，躺在床上休息。

老赵说，前一天晚上老何上厕所摔倒在地上，半个小时之后才被他发现。

他说，每次跟子女电话的时候，老何都故意装着很大的声音：“没事，我俩身体都好，你们忙，你们忙”。

这两天就喝了一碗汤，都晕的下不了床还让我不要跟你们说，怕麻烦你们。

他转过身用手去揉眼睛。

这是我头一次见老赵的眼睛变红。

老何在每天傍晚五六点的时候精神会好一点。

她勉强侧着头对我说：我没看过书，也不识几个字，你爸妈就你一个（儿子），你将来要是走远了，有个头疼脑热都不方便，你爸身体也不好，离家近一点，就平平常常过日子。

老赵插嘴说：话是这样说，我思想上，年轻就在外面折腾折腾，每年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没时间你就忙你的，老的过的顺心跟子女在不在旁边没啥关系，你看隔壁老王，他子女可都在身边，过的是啥日子。

老何撇撇嘴不说话，使气转身背朝着老赵。

临走的时候，老赵说：等她好一点，我们就回去，每天拾掇拾掇菜地，做做饭，我闲了出去打打牌，你奶有劲了就做做饭，你们有空了就回来看看，我们身体还能坚持几年...

到医院门口，老赵说不送我了，他回去，怕老何这会要上厕所。

看着老赵转身，那略微佝偻的背影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我想起以前老何说过：

他来提亲的时候，牵一头老黄牛，提着一大块腊肉，就那样一步一步的朝我走来。

回头，我看到老赵和老何在阳台上朝我招手。

另外两只手，紧紧拉在一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