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只猫

我得了一场病,杀了一个人,生了一只猫。

大家对我生病和杀人的事绝口不提,只是很小心地养着那只猫,我讨厌猫。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生的它,有一天,我睁开眼,它就窝在我怀里,蹭着我的乳房,母亲说,给它喂点奶吧。

我发现怀孕,是在月事迟来的第七天,我买了一根验孕棒,两条杠。这是我第二次怀孕,也是我第二次用验孕棒,我没见过它单杠的样子。

母亲把它捞起来,递给我,刚伸手,它便滚到我手上,细软的毛充斥着我整个臂弯,又软又热,每根绒毛伸出细小的触角,有意无意地搔动着我的皮肤。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起了变化,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像是一只待战的母猫,弓着脊背,所有毛孔都在战栗。它没有察觉到我的攻击性,依旧缩在我的臂弯,眼睛闭着,带着绒毛的嘴蹭来蹭去。我解开胸带,喂它不是因为喜欢,我说过,我讨厌猫。只是因为涨奶,而它的需求和我需要的释放,形成一种莫名和谐的均衡,也只是因为这样,我接受哺乳它的事实。我解开胸带,还未露出完整的乳房,它闻到奶香便凑过来,精准地叼住,吮吸。我强压住想把它丢掉的冲动,忍受着被含住的异样感和羞耻感。

初次怀孕后一个月,我仿佛上了一辆长途大巴,一直坐在大巴车里,我不知道最后开到哪,只记得开了很久,下车时,是我怀孕四个月后。我曾一度怀疑那辆车是没有终点的,车上坐满了和我一样的人,在颠簸摇晃中,开始头晕,呕吐。车厢里弥漫着酸臭味,呕吐物溅了一地,慢慢堆厚结痂。我的胃同鸡肫一般,塞满了稻谷,费力地蠕动,却被稻谷两头的尖刺戳破肠胃内壁,干涩疼痛。我用力想把它呕出来,每一次呕吐带来的痉挛,都加剧肠胃地碾磨,碾磨产生的灼热感,灼烧着受伤的内壁。而那些稻谷还干涩地卡在肠壁上,不肯出来,出来的只有为数不多的胆汁和黏膜上的血丝。我不敢再呕了,我怕我的肠胃彻底被这些稻谷刺穿。我拍打着车门,一遍一遍喊着,我要下车。没人理我。我朝前望去,想恳求司机放我下车,却发现驾驶位是空的。醒来时,我在医院,酮体3+,妊娠剧吐,体内电解质失调需要挂营养液。营养液并不能阻止呕吐,只是补充营养。一周后,我出院了,又被送上了那辆大巴车。我是苦苦哀求过的,我抱着他哭,说,我不要生了,打掉吧。他抱着我,没有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摸着我的头,像在安抚一只不听话的猫。所以,当我第二次看到两条杠时,我有了杀人的念头。

它在我的怀里酒足饭饱睡着了,奶渍浸湿了嘴边的绒毛,从嘴角一路滑行至脖子深处,奶珠压塌的那些毛,再也站不起来,抱团躺下,结成一块。我喊来母亲把它抱走,除了必要的喂奶,我从来不碰它。然后盖好被子,继续睡觉,昏昏沉沉,仿佛又回到了大巴车上,只是这次没有吐,反而多了很多食物,有营养的食物。母亲把我喊醒,说,起来吃饭了。我看着汤碗里的猪肚,这是第十五个了。抬头问母亲,还有多少?还有五个,快吃完了,母亲说。我一块一块机械地夹起来,把猪肚塞进嘴里,咀嚼,吞下。再重复夹起,塞进,咀嚼,吞下。端起碗,仰头把汤喝净,侧过身,继续睡觉。母亲说,吃哪补哪,从肚子里掉出来的,就要吃肚子补回去。我很想问她,掉了的孩子,是不是吃一个也能补回来。我没有问,只是安静地吃。

我的杀人计划还没有实行,就被发现了。我又上了那趟车。于是,事情变得不由我控制,能决定我上车还是下车的人越来越多。母亲说,生下吧,我来带,两个孩子有个伴。他说,你工作才开始,领导器重你,你自己决定。如果是我一个人的秘密,生杀予夺都可以悄无声息,只怪那该死的车,来得太快。母亲说,生两个一家姓一个,多好。母亲是发现这个秘密后最开心的人,她心里那颗埋了很久的种子,终于迎来了一场春雨,种子迅速发芽生根,等待长成一棵大树。她给这棵树,冠了夫姓,延续了只有男人才能延续的香火。我没有选择权,否则,死的可能不止这棵树,被埋的还有希望这棵树生根发芽的人。

这只猫最近开始发黄,掉毛。本来就稀稀朗朗的毛,一丛丛脱落,脑袋两侧的毛掉了,后脑上也秃了一块,露出土黄色的皮肤,这样丑陋的物种,我实在没有哺乳它的欲望。我和母亲说它病了,母亲似乎没听见,像对待珍宝一样,每天抱着它,给它晒太阳,给它洗澡,给它按摩,还给它取了名字,对,和我同一个姓。我觉得母亲大抵和猫一样,都病了,我不忍心戳穿她,养只猫而已。在它开始掉毛后,我时常在半夜醒来,被痒醒的,开灯,以0.1毫米的距离趴在床上,满床搜索,粘毛器像轧土机般压过床面,直至床面平整光滑,才能安稳睡下。我劝母亲把它丢掉,养只没病的猫。母亲只是看着我,不说话,依旧日复一日,给它晒太阳,换洗,母亲的坚持好像让它变白了一点,不似之前那么蜡黄。而毛却掉的所剩无几,只剩下一两根透明的毛,挂在皮包骨的脑袋上摇晃,最后耷拉在耳朵中间,那是近乎透明的耳朵,对着光,每个微小的血管都露着红光,筋脉像海藻丝一样涌出去,穿过耳根,在脑袋深处扎根发芽。

杀人计划失败,为了母亲以及长在她心里的冠以夫姓的树都活着,我不得不留下它。在公司电脑里登记了怀孕信息。这些信息翻过电脑,爬进一个又一个别的电脑,停驻在不同的屏幕上,最后落定为现实里的一句句恭喜。他们满脸怀笑地祝福我,让我保重身体。她们说我是真正的勇士,拼二胎肯定是真爱。唯一一个没有给我祝福的是领导,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降低了我的工作量。当然,同时降低的还有我的薪资。每个人对我都极为友好,好到让我产生了温暖的错觉。这种感觉在我做了主管之后,消失了很久。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我的客户却在一天天变少,成为了他的或者她的,总之,不再是我的。包括主管,在我休产假前的一个月,也有人替我代劳了。好好保养身体,产假期间工作交给其他人,孩子最重要,这些正直而贴心的话,从一张张嘴里说出来,钻进我的耳朵,足以以假乱真。

母亲说有人来了,是我同事。我坐起身来,倚在床上。许久没照过镜子,但不影响我对自己虚弱且蓬头垢面的认知,我用手抓了抓头发,尽量把板结成块的头发分开,它们一个月都没有分开过,紧密团结地抱在一起,被我用五指强行分离,再用皮绳捆起来,虬成一团缩在脑后。在她们蜂蛹而入时,我慌了神,我突然想到那只猫,我该如何解释那只猫。母亲把它抱进房间,她们逗弄着,说长得可爱,绝口不提猫的事,像是说好了一般。我的怀里被塞了一大束高耸的花,是康乃馨,花语是母亲,花中插着一个醒目红包。我想起来,公司一直以来都有的习惯,员工有喜都会包以红包祝福,不论结婚还是生子。在她们的簇拥里,我抱着花,她们抱着猫,定格了一张合影,我努力把自己埋进那束大花的阴影里。随后汹涌潮退,时间倒回到我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花还在,我让母亲拿出去,它同那些人一样,本不该来这里。我看到那张合影是一天后,公司的公众号里,大红色的背景,热闹地祝福,照片上,我也变成了一只猫,躲在娇艳欲滴花朵后的猫。

到了孕晚期,耻骨联合分离使我不得不提前一个月休了产假。我递了假条,从公司出来,缓慢地挪步回家。耻骨不是第一次不听话。它上一次发脾气,还是在我初次分娩时,对,第一胎。腹壁两侧的肌肉在十个月里被缓慢撑开,反而没有那么强烈的怒意,而耻骨在近一天之内,因为阵痛被强行分开后,它和我生气了。那天,在手术台,一次又一次脱力后,医生给了我三瓶红牛,希望我争点气。阵痛像千斤顶一样,强行顶开我的耻骨,拉扯韧带,而韧带,像一个弹簧,被拉到极致后,回不来了。事后我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天,因为耻骨罢工了,我无法下床也无法翻身。四十多天后,它的怒气才隐隐消退,我勉强能够行走。但它还是会时不时地发脾气,比如现在,再次挺拔如山的肚子,低头不见脚,更不见路,所有的重量再次压在双腿间的耻骨上,它再次分离,以示不满。我尽可能躺着,讨好它。

这只猫出生五十多天了,母亲不像一个月之前那么精心地照顾它,哪怕它比刚开始好看了不少。母亲开始频繁地找借口出门,买菜,丢垃圾,出去散步。她每次出去都把这只猫丢给我,我和猫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我远远看着它,它的四个爪子在空中不断滑翔,又突然没了动静,四肢僵硬地指向上空。几分钟后,我爬过去,凑近,它眼睛闭着,看不出死活,我伸出手指探下鼻息,还活着。我又回到原位,静静看着它。它偶尔一个激灵,四肢在空中乱颤,随即醒来,发出几声猫呜,接着又闭上眼。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它彻底醒来,一声一声地叫唤,身体横在窝里拱来拱去。母亲说过,这个时候需要给它喂奶,我把它捞起来,抱到怀里,果然在它的舌头衔接住乳头的那刻,世界趋于安静。喝饱后,我又把它丢回窝里,它又开始叫,一声一声,像是头上的紧箍咒,越来越紧。我忍耐着,看它声嘶力竭,我的冷眼旁观终于激怒了它,它开始尖锐地哭起来,刺耳的声音炸开,穿透耳朵,在我的五脏六腑东奔西撞。我端着它到另一个房间,把它丢下,关上门。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次关上门,声音似乎小了些,还不够,我塞上耳机。母亲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她愤怒地推开门,眼睛里藏着刀,像是随时要把我捅得鲜血淋漓,然而,最终她什么都没做,又把门关上。母亲终于放弃了让我带猫的事,她出去得越来越少了,或者把那只猫一起带出去。深夜里,我睁着眼睛,听到母亲在隔壁低声叹息。母亲与他背着我低语,他们自以为是地掩人耳目,早在门缝中,被我看穿,他们说,我病了。我病了吗?我只是不太想说话,也不喜欢那只猫而已。年前,母亲说,她想把猫带回家。

为了讨好耻骨,我提前休了产假,我在家躺了半个多月,极少行走。还有半个月就是预产期,检查也愈加频繁。胎心监测仪里画着起伏的曲线,心跳的声音一声声砸进耳朵,仿佛有一颗鲜活的心脏躺在手心,红通通、温热、柔软,有力地跳动。手指微微缩紧,血浆隔着表皮在指尖流动,再一用力,它随时爆裂,鲜血汩汩溢出,流满手心,胎心监测仪长滴一声,最后成为一条长直线。医生解开绑在肚子上的仪器,我回过神,又是平安通过的一次。医生叮嘱注意胎动,而我属于高危产妇。我拖着腿,像鸭子一样迈开步。医院里多的是手叉着腰,扶着肚子的女人。我只是肚子最大的那个,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他极少陪我产检,目前的工作不便请假是客观事实,我无力反驳,因为他确实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他对我,是好的,一胎时他参与了每一次产检,那时,他工作没有那么忙。我想,他是舍不得我像鸭子一样行走在人群里,我也不想告诉他,我被人像动物一样围观。我就这样像鸭子一样摇摆在人来人往的医院,穿过一道道门,走过一条条长长的通道。我不喜欢坐电梯,这个突兀的肚子总是会顶到别人的屁股或者腰,或者别人也无法控制距离,蹭在我的肚皮上,而后又撤开一段距离,歉意地看着我。妇产科在三楼,我已经习惯走楼梯了,与盲走无异,每一步都要试探,踩实落脚。这天,楼梯间传来了惊慌失措地呼叫,很远,很急切,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像千军万马一样,踩碎了我的意识。

母亲说,过年了,她要回老家。问我,这只猫,是她带走,还是留下来。我顿了片刻,说,你带走吧。这只是母亲喜欢的猫,我说过,我讨厌猫。而且,我也不需要它了,我的奶水越来越少,满足不了它的需要,它曾愤怒地咬过我来宣泄不满,可是我没办法掌控说没就没的奶水。没有了生理羁绊,我和它唯一的联系彻底断裂,我没有留下它的理由,更何况,我讨厌猫。母亲收拾行李,跟着大包小包一起,从家里撤离,像要连同那只猫一起,剥离出我的生活。她们走后,家里突然变得空旷,风更容易从四周涌进来,把屋里最后那点余热,也吹散了。家里只剩我,还有晚上的他。年关越近,窗外的鞭炮炸个不停,那些跑得热气腾腾的小孩,把雪花炸得满天飞,火药味爬过窗户,落在我身上,这真实的呛鼻的味道,让我有了过年的感觉,只是依旧没有热闹。母亲走后,我没有和她通过电话,她每天依旧拍视频给我,关于猫的。可是在母亲走后,晚上我再也没睡踏实。我总是会在半夜惊醒,听见猫叫,一声又一声,起床,打开房门,站在客厅,四周很黑,夜里很冷,我屏住呼吸,用力听着,没有听到之前耳边的声音。我怕是我突然地闯入让它不敢发出声音,就这样,我僵持在空荡的客厅里,静默着,与黑夜融为一体,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直到手脚冰凉,那个声音依旧没有响起,我才僵硬地回到床上。刚闭上眼,那个声音又传来,一声声,更加凄厉,像叫,又像在哭。一声又一声,在我的心里划下一个个口子,我觉得又冷,又疼。再次起身,来到客厅,漫长又沉寂的等待中,我又回到了房间。我记不得这是第几晚,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我像丢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到。而它,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呼唤我。这晚,似乎真的不太一样,我听见了它叫,还有另外一只。它们彼此叫唤着,应和着,呼应着,一声声,扎在我的心口上。我起床,赤着脚,小心翼翼地来到客厅,它们还在叫着,我终于真实地听清了,一小只孱弱的声音,无力,断断续续。而另一只在嘶吼着,叫得凄烈,像要挽留得声嘶力竭。我突然想起来,是有两只啊!有两个,从来都不是一个。我蹲下来,眼泪从指缝里流下来,脚底传来的冰冷让我止不住颤抖,我隐忍着哭声,不得不扒开自己制造的所有假象,直面血淋淋的现实。

就像那些千军万马的脚步声,把这个假象踏得粉碎。血从医院二楼楼梯中间的缝隙,滴滴答答,坠落到了一楼,滩成一片刺眼的红,然后一声惊叫,一场争分夺秒,楼上楼下的声音在我耳边,越走越远。我那异常肿大的肚子,一直孕育了两条生命,最后,只剩了一个。当初,有多欢喜,这天以后,家里就有多安静。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敢说话,这样的安静包裹着我,越来越紧。我醒了以后,怀里躺着那只猫。而另外一只,在今夜越来越远,我逐渐听不到它的声音了,我把头埋在膝头,极力地一声不吭,害怕错过它最后一声叫唤。那微弱的声音最后还是消失了,剩下另一只呜呜地叫,把黑夜与安静撕得粉碎。我想埋进这样的夜里,再也不要醒过来。这晚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猫叫。

年后,母亲来了,她怀里严严实实地抱着一个包裹,打开挡风的棉布,是一张婴儿的脸。



后记
仅以此篇,献给已为人母或将为人母的宝妈们。这篇文章的灵感,源于我自己产后抑郁的一段经历,那时对孩子,我抵抗,冷漠,厌恶。                   
我尽力还原了当时的真实感受,如妊娠剧吐,就像坐了几个月的长途大巴,无法下车,晕车呕吐。生产时耻骨分离的疼痛,以及产后出现幻听。 
文中,我因为产后抑郁,婴儿在我的意识里,变形成我最讨厌的猫,对它充满了厌恶。它的变黄、掉毛,对应的是婴儿的“黄疸期”,“脱胎毛和枕秃”。而抑郁的原因,有一胎时孕吐和产后耻骨联合分离的阴影,职场的落差,家人的不够关心和恶俗的月子习惯。当然最让人窒息的是最后惨烈真相,双胞胎,只活了一个。                 
现实生活里,每位宝妈产后多少都会有产后抑郁的阶段,或轻或重。那些看似没来由的低落情绪和压抑,却极少被关注。女性从怀孕至产后,会面临各种困境,孕吐,浮肿,湿疹,耻骨分离,职场上的落差,坐月子时恶俗的传统习惯,吃哪补哪,不能洗头洗澡,催乳,出现幻听,婆媳矛盾还有很多未说的事件,都可能是让我们陷入抑郁的原因。哪怕没有文中最后惨烈的事件,但产后抑郁还是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我希望,产后的宝妈们能得到家人与丈夫更多的爱护与包容,我们真的不是无理取闹,我们只是病了,这并不可耻也不可笑。文中最后,我还是以善意结尾,但从产后抑郁中走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们的关怀,也许就能避免一场跳楼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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