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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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静听风

一  我的母亲叫梅红

我母亲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梅红。比起那个年代，女孩子叫金凤啊、绣花啊、金玉啊，不知好了多少倍。当然，这要归功于念了三年学堂的外公。按照现在的话说，外公那时可是十里八村的文化人。

小时候，我时不时就到外公家住。每逢过年，写对联都是外公一个人的事。他一手执笔，一边照着簿子写，一边教我认字？我一边胡编乱造，一边把棉花绑在木棍上画墨团团。居然，还不耽误帮他把写好的对联拿八仙桌上阴干。外公这时格外开心地说，来，走一个自己编的。

所以，有文化的外公给母亲取名字，当然会雅致一些。不过我想，说不定他是喜欢看《江姐》的样板戏，按照歌词“红岩上红梅开”取的。

记忆里，母亲总是很忙。我不知道那时家里有多少地，只记得他们经常下地。从早上忙到晚上，总也干不完。而且，家里的劳力只有她和父亲。所以，实在腾不开手，就把我送到隔了一条大渠的外公家。

我小时候一到做饭时候就哭，母亲没有办法，只好用包袱把我捆在身上。遇到我实在哭闹不止，她就一手端锅、一手炒菜。时间久了，左手的臂力居然比右手还大。当然，钢精锅也不知换了多少。因为，锅耳朵常常不堪重负，时不时闹罢工。而她，也落下了肩膀疼的毛病。

农忙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抢收。她把哄我睡，反锁在屋里。在桌子上备了凉白开，煮熟的玉米，和烙的黄面饼子。

我小时候胆子很小，又特别爱哭。常常，他们在地里忙了一下午，回家里看到我趴在窗口一边啃玉米，一边哭得稀里哗啦，袖子上糊的都是眼泪和鼻涕。当然，大部分是哭着哭着，睡着了。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家相当穷。生活水平也差，吃得就不用说了，所以，连带着她的奶水根本养不活我。母亲说，我小时候瘦得像猫娃。为了不让我饿肚子，老早就给我熬米油。

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四面透风的房子里，我常常半夜饿醒。母亲专门弄个小锅炖在炉子上。一旦听我哭了，立刻披衣起来给我喂米油。而我吃得又少，饿得又快。每夜她不知要起多少次，连她自己都数不清。后来，母亲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常常追问：“你怎么会不记得起多少次呢？”

母亲呵呵一笑，拍我到一边玩，随口说道：“那谁还记得，白天干活，晚上还要伺候你。有时候，喂你都是闭着眼，瞌睡得要命，谁还记得这个！”

父亲说，我小时候有很多花裙子。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穿哥哥姐姐打下来的旧衣服，而我从不。因为，母亲手巧，专门去学过剪裁。所以，我的衣服，都是她到集上扯了花布亲手做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条浅蓝色的的确良裙子，束胸的蓬蓬裙。当然，没现在蓬得那么大。可惜，后来搬家，就把那些破烂处理了。要不然，那款式拿到现在都还很洋气。现在想想，实在太可惜了。

大妹两岁的时候，我已经六岁了。六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记事了。二妹小时候，眼睛很大，睫毛很翘，白白的小脸，还有一头漂亮的小卷毛。很多人见她，都说她是外国小朋友。

那时候，母亲很爱美，还有闲心打扮我们。我记得她给大妹做了一条“狮狮腿”裤子。将大红，姜黄，靛蓝，胭脂紫的手染布，一条条拼接起来，布条下面有同色穗穗。走起路来，宽大的阔腿裤上，穗穗一晃一晃的，煞是好看。为此，让我羡慕嫉妒了很长时间。

后来，她跟父亲开始做生意，渐渐就忙了起来。再后来，小妹和弟弟的出生，母亲就更忙了，我和大妹也正式在外公家生活。常常几个月，也不见她一面。

不过，我那时只顾疯玩，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只是偶尔听父亲说过，有一次她想我得紧，就托人让二舅带我去做她生意的地方。市场上人特别多，我那次差点走丢了。后来被父亲找到的时候，我在街上哭得脸蛋红红，眼泪浸着皴了的皮肤，疼得只吸溜。见到她时，被相熟的大娘逗我：“你在姥姥家吃啥好东西？脸都崩‘蚂蚱口’了！”

我自己乐呵呵的傻笑，母亲却背过身子，两眼通红。

二  那年你还青丝如瀑

小学、初中我都是在外公家完成的。那时候，她们的生意更忙了。从卖饭，到转行卖服装。小学生活，没有现在的这么多作业。常常，一放学，我趴到学校花坛上写完，就到处玩。周末的时候，跟邻居哥哥上坡摘酸枣、偷地瓜、到“蛤蟆坑”（因树林中间低洼，下雨积水有很多癞蛤蟆而起名）戳知了壳。

那时候，我留着小平头，像个假小子。母亲给我买的头花、发夹通通丢的一个不剩。因为头发太长，自己又不会打理，生了一头虱子。最后，只好全部剪掉了。

母亲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新衣服，好吃的。我至今有印象的是，一双漂亮的红皮鞋，和一件很洋气的裙裤。而在那时候，大家都还在穿千层底，更没有小朋友知道什么是“裙裤”。为此，惹得很多伴当嫉妒，不愿意跟我玩。

大概二三年级的时候，母亲开始常常在家了。她脾气有些急，而我又野惯了，常常不服管教。有一次，我去邻居家看电视，结果回来晚了，不吃饭就要上学，母亲数落我，我犟着顶嘴。被我气急了，她拍了我两下。结果，我抓起书包就往外跑。母亲赶紧撵上我，硬是塞给我一个鸡蛋。

上二年级时，班里换了姓史的老师。挺有水平，只是布置的语文作业特多。而且完不成，就会被班长拉到教室后体罚，或者是双手顶砖，站椅子腿上。

我那时写字又慢，家里没有电灯，常常天黑了才写了一小半。有一回，我趴在缸板上写作业，写着写着睡着了。到夜里一点钟多，母亲忽然醒了。看着缸板边睡着的我，让我去睡，她帮我写。

快上初中时，母亲又忙了起来。那时候，学校也没有现在这么多家长会。通常是开学交钱时候，露个脸就走。而且，大都不讲究，土里土气。那时，学校要求学生换独立带锁课桌。开学时，母亲刚好在家，她麻利梳完头，就帮我把桌子搬到了教室。当时母亲走后，很多女孩眼气的跑来问我，你妈妈好漂亮，一头大波浪，真洋气。

漂亮么？原来母亲青丝如瀑的样子，竟是那样好看。而彼时，我还是个留平头的假小子。从那天起，我就开始用心留长发。因为，她轻轻甩头长发的样子，真得好美！

三

多年后，我终于变成了你的样子

不知道什么开始，母亲渐渐唠叨起来。而那时，我也进入了叛逆期。有时候，嫌她烦了，会不耐烦地驳斥几句。

有一次高中回家，母亲给我包饺子。可是，不知说什么，母亲絮絮叨叨说个不休，耳朵里就像飞了成百上千的蜜蜂。一开始我还耐心听，后来，实在不耐烦，我就冲她发火，噎得她张口结舌。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感慨，念书那么多书，专门让你来噎我的。

她没来由的一句感叹，忽然让我鼻头发酸。我装作迷眼了，一边擦眼角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低头包饺子的母亲。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满头青丝，已经霜白了。

那之后，我就再也不反驳她了。有时回去，碰见小弟小妹跟她顶嘴的时候，我总是厉声制止。

高中时，母亲很少到我学校去。一来事情多，二来县城比较远，为了省几块钱车钱。

突然有一天，我正在准备试卷。同桌忽然进来喊我，说有人找我。接着一个小屁孩跑进来笑嘻嘻地喊，大姐。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拉他出去。母亲依着走廊的水泥柱子，旁边放了一个很大的手袋。

看见我，她满堆笑脸说，家里没事，我就是顺道看看。看着我狐疑的眼神，她拉我一边走，一边说，过一会儿还要赶车。于是，我拉着弟弟，跟她往校门口走。

到了校门口，我又跟她确定，家里真没事？母亲立刻说，好好的，能有什么事。就是我跟你爸星期天赶庙会，家里没人，提前给你送点东西和钱。你快高考了，别回去了。说着，她从手袋往外掏东西，牛奶，鸡蛋糕，还有二百块钱。

看着她和弟弟出了校门，走了很远我才回去。可是，直到两周后回家，院子里静悄悄的，我看见母亲正在做饭，进屋一看，父亲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纱布，右腿打着石膏，连嘴上都上了钢夹子。眼泪 “唰” 的一下子流下来了。原来，母亲并不是无故看我。

这时，母亲两手面粉进来说，快别哭了，赶紧擦擦吃饭。

当时离年关只有两个月，父亲要照顾，母亲还要清货，一家几口都要指着那吃饭。我执意要回来，母亲强烈不同意，甚至动气骂我好好上学，家里的事不用操心。等把货请了，明年就不出去了。

父亲是心思极细腻的人，有时候会笑母亲心眼大，天塌下来，也不放在心上。但是，我觉得母亲只是不善于表达和诉说，更多时候，只是默默用力气想办法走出困境。

现在，母亲再也留不了长发了，因为头发掉得厉害，越来越少。我结婚那年，她索性剪个齐耳短发，烫了个小卷。虽然她皮肤粗了，眼睛再也不明亮了。但是，她依然还是我记忆里最美的样子。

如今，我已长发及腰。虽然没有像她烫个大波浪。但是，我却一直没有舍得剪。没想到多年后，我终于长成了她的样子。

第一次听《当我老了》，我一边擦眼泪一边想。昨日你还是青丝如瀑，如今我早已经长发及腰。而我也跟你一样，是个不擅长煽情的人，总是喜欢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虽然对着你，总也说不出那三个字。但是，我很想对她说，我爱你，妈妈！一辈子太短，下辈子还做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