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月闷热的傍晚被朋友拉着挤进文学院座无虚席的小报告厅,在“新小说革命”讲座的会场上,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作家阎连科。最感到冲击的一瞬间是开场时他说:“大家来听一场文学课,就像喝一杯白开水,没什么营养只能暂时解解渴,大家该吃饭还是要吃。”,整个人无可抗拒地被那种文学赋予人的气场所震慑。
复习的间隙常常回忆起那个喧闹闷热没有空调但无比真诚与浪漫的夜晚,结束了手边的任务就迫不及待地拜读《我与父辈》,感受到了那些不只是关于家族、亲情,也是关于如何面对死亡、如何理解生活的思考。循着作者沉甸甸的笔触,又觉得文字中折射出的炙热生命,不仅是作者的父辈,也是你我的父辈。
无言大爱,就正如那句“回来了……吃饭去吧……”,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就好像出门劳作又锄地归来,轻拍两三下身上的尘土,在渐凉的饭桌前,那是作者父亲留给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我想这便是父亲吧,来自他们的爱不似母亲那般喋喋不休地嘘寒问暖,他们更像是沉默不语的旷野和郁郁苍苍的森林,寡言且深厚,只是共你度过数个满地凋零叶片的秋天。
书中不仅仅是那种名为“亲情”的思绪一点点剥落人们心底被匆匆岁月凝固的坚硬的外壳,轻点人类心脏最柔软的部分。作者立足于无比熟悉的那片土地,与大地、与家族、与灵魂相望,那个充满贫穷、饥饿、苦涩的年代便是父辈们艰辛、坎坷、清苦的一生,在面前铺开的是一卷长画,游走着遥远而进切的现实,穿梭着非线性的过往。
海德格尔曾说“人是一种被抛的存在”,人类在降生之初就失去了对命运选择的自主性,粗制滥造、踉踉跄跄地去迎接自己的命运。画卷里的每个人也似乎都被命运单方面签订了某种协议,无法摆脱以悲剧作结的注定。像极了古代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不停地耗转着生命机器,重复推着命定的大石头,也像蒙着眼睛推磨的驴,日复一日,至死方休。
大伯是农村人走乡串户的小生意人,以一台织袜机养家糊口,本该困守着清贫艰难而又安稳地活着,含辛茹苦为生计而奔波的大伯,却无法自拔地沦陷在赌博中,他一次次充满悔恨地发誓赌咒,又一次次背信弃义。一场车祸让他失去一个女儿,一场无法释怀的“意外”又带走了一个儿子,钝痛就像是提线木偶般被命运操控的无力感,于是他干脆放弃挣扎,受控于命运。
而四叔是一个走出农村到遥远的城市成为工人的农家子弟,他对于城市而言,是外来者;他对于农村而言,是“泼出去的水”,不再是自己人。所以当他退休再回到家乡时,才恍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融不进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了。“他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底色。”当年的他,从农村到城市,在一片浑浊中,他再握不稳自己的本色,就如一个渐渐失明的人,无法踏实地跨出每一步,失去了前行的重心与平稳。他的内心苦闷而悲伤,只得依赖什么以麻醉神经。他知道自己被算计着被他人赢钱,于是,干脆将自己喝酒灌醉,再那虚浮的闹哄哄中,糊涂着,不再去打量自己那不堪的人生。
农人的命运被系在土地之上,逃离命运的过程又何其艰辛,贫穷是一种厄运,缩减了人生选择的可能性。作为家里的重要劳动力,作者离开家乡去当兵就意味着已经患病的父亲要承担着更多压力,以至于后来作者常常自责是自己的离开加速了父亲的死亡。“只要父母健在,就永远把老人当作当年三四十岁的壮年去对待,永远把自己当成少不更事的孩童去享受父母给我们的关怀和疼爱”,我们要去闯荡,他默默背负生活的重压说“走吧你,走了就努力出息些”;临终前也只是露出热切惨淡的笑,低言“回来了…吃饭去吧…”。
印象最深的一句评论是,“《我与父辈》是作者在父辈坟前长跪不起泪流满面的默念、祈祷、叩问、懊忆,是一种寓真挚、哀乐、苦楚、愧疚于一体的心灵告白。”诚然,此书不仅仅是追忆父辈,更是一种灵魂上的回归,是作者对故土的忏悔,为自己当初的执意逃离,对命运的藐视和对生命底色的遗弃。
人类命运是否皆如此?仿佛我们总是在少年时出走,至两鬓染霜时才缓缓归来,却始终都会被软柔安定的故人眼神稳稳地接住着,这份接纳又让人重新捡起生命的底色,而后拥有全然而宁静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