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要是真的无悔的话那该多无趣啊!”
秦观在文章的最后敲下从《一代宗师》中“致敬”过来的,自以为文艺非常的语句。稀疏的阳光也透过百叶窗照进带着浓浓烟味的写字台,配合着他稀疏的懒腰。
秦观轻抬双手,笼着她的相片,眼神久久长长的回荡。“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
我叫秦观,文艺青年。以上的文字都是我在小说结尾写来骗人的,矫情堕怠的文字,细腻的令人作呕,然而没办法,有人喜欢。对了,忘了说,我真名就是秦观,没错,两情长久、朝朝暮暮的秦观。我不算个文艺青年,顶多是个崇拜者,因为在我在十岁那年就见过高山,文艺的高山。
她叫柳籁络,这是个报复社会的名字,直接秒杀了江南,岭南的一切方言,至今无人挑战成功,“牛奶络”就正式成为了她的称号。她家住在我小屋的对面,中间仅仅隔着一个绿化带,有一条很短很短的通向小区大门的路连接。十岁时我在小路上遇见她,同一个小学的回家路队。
“诶,你叫什么名字?”
“秦观,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个。”
要说我为什么十岁就知道,那真是废话,我就叫秦观好吧,这是我初二以前装逼的杀手锏,没有人能在这句的装逼之光下撑住哪怕一个回合,除了她。
“我更喜欢他的‘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我叫柳籁络。”
“牛来咯?”
“柳籁络!”
“哦,好的,流奶惹。”
这一记装逼重拳直到我大学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而那首《如梦令》我大三才完整背下。
就这样数个年头,我们都在这条小路上短暂相遇,不到十分钟的交谈,浅尝辄止。
随着时间,偶遇的次数越来越少,人也渐渐长大,有的时候我会站在她家楼下等一会,有时几分钟,有时日暮,直到后来再也等不到一次。好在她活在我的手中,黑白的头像,冰冷冷的11位号码。
在这段日子里,秦观感到异常的新奇,全新的人际,感情的环绕,初开的情窦,冲击着他脆弱的想象大楼,他觉得开心,被面对面的情感交流冲进漩涡 ,甜的、暖的。每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上学,人与人之间只要站三米内,一切交际就都显得那么美妙,像两个交叉线碰撞迸出微妙的重叠。
交叉线是什么鬼比喻啊!我真想把自己的脑袋拿去返修一下,但是突然间柳籁络的影子就像是离散傅里叶变换的快速算法一样出现,不时出现,我以为我们交叉的“生活正交基”会的出频谱图,结果那些只是我单方面的“采样”。
从初中开始我们用数据谈天聊地,直到现在,我也会习惯性刷出她的动态,用这样最靠近她的方式,交流。期间我爱上过王家卫,她爱上了库布里克;我用酷我音乐,她用虾米;我喜欢《围城》《新月集》,她喜欢《伊比利亚》《美丽新世界》;我渴望顾城,她希冀拜伦;我钟爱普希金,她欣赏里尔克;我为痛仰尖叫,她为lube狂舞。
方方面面,丢盔卸甲,铩羽而归。然而这些都是从她动态中得来,我甚至没有机会和她说一句“装逼!”
我依稀记得有天我磨着油手,光着膀子,用劲的翻炒着锅里的土豆,一边用小火滋滋的重油煎着两条秋刀鱼。菜码平齐,碗碟错列,好一桌食指大动的佳肴。狠狠得拍上一张,上传键还未点。
“叮咚”
“你在干嘛呀?话说我最近想吃秋刀鱼,正弄着,要不要看照片呀。”
“好啊,妥妥的,其实我也......”
我定下了两秒,把碍眼的“其实我也”删去,我有不详的预感。
“你看!”
精致的餐盘,欧式青花瓷珐琅彩,“是英法联军带回去的,20世纪前法国最受欢迎的餐具”我心中一边骂着万恶的资本主义一边说着,切成半圆的柠檬小碟装着,紫色的网格餐点呼应着左上角小玻璃瓶的紫色小花,餐盘里调味的粉末依稀能看出罗勒、香茅、孜然和月桂叶。我捏了捏手中的海天黄豆酱,还有那盘糊成一坨的土豆排骨,和油腻腻的残肢断脊的鱼,我觉得很累。
“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还是你有逼格。有点‘人间定无可意,怎换得玉脍丝莼’的调调”
“俗了。”
... ...
“下次来我家吧!就在对面,叫我做西餐。”
“难得盛情,一定来,等我。”
我慢慢的用手中的视窗看着她麻花辫变齐刘海然后中分成神,又慢慢看着她碎花变雪纺然后长裙成王。我认为自己是嫉妒的,她时刻提醒着我的孤独,我的渺小,自卑。我一步步看着她聚会时帅哥美女越来越多,待在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减少。我亲眼看着那边觥筹交错,自己缩在空调的地板上听歌。我也亲身体会到,自己不过是这样一个小丑,在广大的世界面前不断哗众取宠,装疯卖傻,只为了一个笑料,我只不过是不想自己太孤单太卑微,然后每看一眼,她灿烂无比的笑容和自信的眼神,我甚至连回她一句话都唯唯诺诺,她活在高高在上的世界。
我每天收拾着屋子,让它不要太乱,万一她来了呢?最后她没来。
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
然后日子就到了前不久,秦观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交叉线衍生之后就不再交集,身边那些曾经冒险的可人儿们,渐渐离去,或相隔千里或相忘江湖或毫无包袱的向前走去,秦观又回到一个人了,像刚出生一样,落落磊磊、孑然一身。然后不幸的是他还有她。
我照例拼凑着文字应付着下餐的晚饭,但是不知道怎么,写着写着烦躁起来。我蹲在那个小路上,拿着包万宝路,抖落为数不多的几根,我想还是去散散心吧,大梅沙,看看海。心下顺畅一点,不自觉拿出手机。
蔚蓝天空蔚蓝海,海的远处天空,那边的天空不知道有什么,但我知道大梅沙的海滩边没有悬崖。希腊、沉船湾,几天没看动态,已经环游世界一圈了。小叹一声,正准备关,看到他手里那支大卫杜夫,突然又不想出去了。
“喂,哟,我们的‘流奶惹’,跑去布尔伦瓦世界逛了啊。”
“嘿嘿,还好还好,其实是我男朋友邀请我去的。”
“哎呦!可以啊!那个法国留学生?”
“那个分了,这个是意大利的。”
“意大利留学啊,还好是男的,被那群意大利佬搭讪死,你小心点哦,对了你男朋友也小心一点,毕竟时代变了。”
“哈哈哈哈哈,你还是那么逗,还有,我男朋友就是意大利本地人。”
“... ...”
“不怕,他不懂中文。”
“那我只好祝你‘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了。”
“俗了。”
唉,忘了说,柳籁络,长相煞是喜人,性格独立,当然少不了追求者,然而她换了五六位男友,却没有一个是我们这样幼稚、浅薄的人,至少我们不够成熟也不懂外面的世界,真正的长城外面的广阔,尽管我对那边的广阔丝毫无意,我只想有人在我身边,秦观,说到秦观我怎么能认输?
“我不服,那你说怎么不俗?用秦观回答。”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其实你也想家对不对,其实你也贪恋着这故事细腻的小城里的一切对不对,其实你在华灯初上的时候也感觉空虚对不对,其实你身处人群却快乐不起对不对,其实你周围热络,天天在网上抒发的闺蜜情深却都有无奈对不对,其实你和我一样是一个人,孑然一身。对不对?
我想问,我想问,我想问。
直到我听见那边闺蜜打闹她的声音,那声音如此高贵,如此礼貌,如此自信,还有热闹和快乐,其实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对不对?我以为我读懂了你的诗,其实我才是,不懂雅,不懂你的布兰登堡变奏曲,不懂你的侯孝贤,不懂你的发条橙,不懂你五成熟的牛排,和不到一克的法餐。
“是在下输了。”
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
秦观,今天要讲的是和一个诗人名字相同的平凡人的故事。
我提笔把开头秦观做作矫情的自我介绍改了改,交稿了吧,开头最重要,因为那是编辑通过你的令牌,然而我已然不想再迎合,我是个普通人,平凡的卑微。从那天以后,我很少在主动去找她,柳籁络,拗口的名字,逐渐减少在我的生活里,但是还出现在我的手机和脑海,但我已经接受自己的卑微,也无所谓心痛或妒忌了,我非圣人,所以依旧常叹。说到底就是不甘卑微罢了。
叮铃铃,叮铃铃。
“喂,少游。”
“你怎么不叫我太虚呢?我不是秦少游,我是秦观。”
“来看我呗。”
“不来。”
“为什么?”
“空欢喜。”
“什么鬼?今天说不定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了。”
“你艾滋了?我就知道!我跟你说过外国人花花肠子多着呢!”
“信不信老子杀了你,打飞的过来,等你。”
“莫非要我喜当爹?”
“想得美,老娘艾滋死了都不会让你污染我儿子的名声。”
“果然,生的是儿子。”
“快来,少废话。”
我知道,我该去,为了故事最后的一段,你不说最后一次,我也会来,我已经有五年没亲眼见过你了。图片的你,没现实好看,显胖。
秦观见到了她,我心里默默的念着。
她并没有改变,绝世独立,高贵的无法想象她吃麻辣烫的神态。
她挽了挽头发说到:“留胡子了?帅着呢,和你说哈,我要走了,意大利,和我男友结婚,带孩子。”
我轻轻笑了笑,心里讥讽,慢慢说道:“你还会带孩子啊!”
“那当然!”她拍了拍胸脯。
很大。
“其实有些话一直想和你说。”她开口。
“爱过,救我妈,没听过,没钱。”
“别闹!”她打断我的不安。“我们认识有二十多年了吧,虽然见得比较少,但是我始终记得你第一次看到我的眼神,澄彻、干净,从小到大,我都像一个弟弟一样看待你。俗气又爱装文艺,捣蛋又调皮。这么久不少男生看我的眼神都是渴望和猥琐,令人恶心,但是你一直那么透明、安静,看到就无比安心。”
我去!弟弟卡,哎呦,我的心好崩溃,心里想着:其实我也幻想你在无数的深夜里消耗着体力。
她顿了顿继续道:“一个人,慢慢长大,我感觉到的只有孤独,在一堆人的宴会里孤独,眼睛望着酒杯出神,再也没有贴心的话,人长大了就厌恶起了矫情,尽力去制造笑料,装的和世界很合拍,其实我多么想家啊,多么想夜里能很快睡着啊,但是我跟随着这条流,遇见我的男友,他温暖,我也不是渴望外面的世界,我只是不甘自己,如此卑微弱小,在偌大的世界连坚强都做不到。”
我的心仿佛被一巴掌一巴掌的狠狠击着,其实我们真的都一样,太爱怪罪自己,却不去追。
她没有停下,继续说道:“所以,我不想这么过,我向前去看看,家庭子女,别的世界。我不该自己和自己做对,孤单是自己的,不关别人,所以我要去自己解决,但是放不下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朋友,我能感觉到你一样孤独,我们一起走过来,这种共鸣,我猜你懂,虽然你还是俗。”
“其实我们都是这样,就像... ... ”我说。
“别,俗了。”
“好!走好。”
“走了啊!拜拜。”
“若我再见你事隔经年,我该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这句不俗!”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