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记】谁 | 我的他

本文参加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一期·散文篇

    他又在看着窗外。

     每天清晨我醒来走出卧室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那里。

     这似乎是他的兴趣,似乎又不是——因为他每次坐在窗前看着远方的时候,总是表情平静,无悲无喜的样子让我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以前这么早的时候,他并不会远眺,或者说发呆。

     那个时候我们住在简陋的出租房里,唯一让我和他都比较满意的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他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远处,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不过那个时候,他通常会在吃完午饭后这么做。

     因为早上,大概五点半,他会准时打开电视收看晨间剧场播出的传统戏剧,时不时还会跟着哼唱几句。

     那个时候我的作息也是很规律的,每天咚咚锵锵的声音就是我起床的号角。很多时候,我也会跟着他一起看这些现代年轻人早就不感兴趣的东西,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这些东西总是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但一个人看的时候,又总觉得索然无趣。

     后来我们搬到这个花光了我们所有积蓄的二手房里,虽然是被别人遗弃的房屋,但却是真正意义上属于我们的家了。

     不过他不再在一大早就看那些吵闹的戏剧了,可能是怕打扰到邻居吧。于是他总是早早地起床坐在窗边看远处的山——现在的屋子虽然比原先的出租房宽敞了近三倍,但却没有阳台了。

     这样的动作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好像这是一件非完成不可的神圣的任务。

     好在这个小镇四面环山,山这种东西,每次看似乎都能和前一次看出些不同来。

     毕竟绿这种颜色,很难让人感到厌烦。我想这正是他从未感到倦怠的重要原因。

     楼下街道上又传来小贩的叫卖声。时下正值盛夏,每天这个时候,都有小贩挑着货架走街串巷地卖东西,卖的是本地人颇为喜爱的凉面。

     他也很喜欢。

     “丫头,”他以前都是直呼我的名字,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很爱叫我丫头。“去帮我买一份吧。”然后从衬衫胸前的贴身口袋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那个时候,凉面这种东西还很便宜,两块钱就可以吃到撑。

     我答应了一声,接过钱就往外走。

     下楼的时候,看着脚下一级一级的梯步,我想起一件小事。

     他的生活其实很单调,棋牌几乎就是他所有的生活娱乐。很多时候,他会叫我还有我外婆和他一起玩一种时下很流行的扑克牌玩法——斗地主。

     外婆从来不会拒绝,于是三个人就围在一起玩起来。外婆眼睛不好,总是戴着老花镜还要眯着眼才能看清手里的牌。

于是整个牌局的进度十分缓慢,不过这倒是很利于打发无聊而慵懒的时间,我们往往一玩就是一整个下午,直到外婆看着指针快靠近六的挂钟嚷嚷着要去做饭了为止。

     他就会打开电视,看看电视剧。明明是一个铁血男儿,却总是会因为一些滥俗的剧情抹眼泪,这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外婆总为这嘲笑他,说他“演戏的都是疯子,看戏的都是傻子”。不过我倒是挺理解他的,因为我也是一个很容易被剧情打动的人,看电视时总是两眼都泪汪汪的。

     更多的下午,他会选择去茶馆,和一群跟他差不多的人一起打麻将,然后到要吃晚饭的时间就散了牌局各自回家。

     一次我碰巧同一个时间回家,在爬楼梯时遇见了他,他正气喘吁吁地停在三楼的拐角处休息。

     尘肺几乎是每一个矿井工人都有的病,顺畅地呼吸对他来说恐怕是这天底下最为奢侈的事情了,他很容易缺氧,因此每次上楼梯到四楼(我们住在四楼)都要中途休息好几次。

我妈有一段时间还和我商量要不要给他买一个当时电视购物正火热推荐的家用小型氧气机,让他不用这么辛苦。后来这件事在我妈每天要处理的琐事中不了了之。

     不过他自己对这病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医生嘱咐他不要吸烟,他每次都会偷偷地背着家人吸上一两根,多年的烟瘾并不是这么容易戒掉的。但是他从没有瞒过我,只是让我不要告诉家里其他的人,我也一直守口如瓶。

     我和他打了招呼,他看上去精神很不好,不过他很疼我,总是不想让我担心。他让我先回家,于是我就真的先回去了。就这么三楼到四楼的距离,他花了将近五分钟。

     现在想起来,当时应该扶他一把的。我懊恼不已,并暗自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扶着他一起走到家门口。

     除了棋牌活动,养鸟也是他的乐趣之一,前前后后我都不记得他到底养过多少只鸟,多半都是小雀鸟,每天叽叽喳喳蹦蹦跳跳,他就看着它们,然后笑得像个孩子。

平时他总是很严肃,家里人都很怕他,当然,除了我。不过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我喜欢他笑着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觉得我因为他的笑容又更爱他了。

     他真的很喜欢鸟,以前在农村老家的时候,舅舅家的猫用爪子挠死了他养的一只鸟,他气得差点宰了那只小花猫,后来还是舅妈和外婆死命拦着,那只犯下大错而不自知的猫才捡回一条小命。

     外婆唯一对他有意见的地方,就是小鸟的排泄物。外婆觉得那太脏太臭,于是他便自己动手清理鸟笼。他很费劲儿地蹲着,认真地对着鸟笼洗洗刷刷,我已经说了,他有很严重的尘肺,这样子的运动量对他来说已经实在是困难,不过他却甘之如饴。

     当一切清理完毕以后,他会喂小鸟们吃一两根他从小镇另一头的花鸟市场买来的小虫子,有时候也会吹口哨逗逗它们,它们就跟着叽叽喳喳地叫起来,这时候倒是一片生气。

     我接过小贩递过来的打包好的凉面,道了声谢便往回走。

     这几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在我看来,这样单调机械的生活未免太孤独可怜了些,我很同情他。

     我总是很想问他,这样的生活不会觉得太寂寞了吗。可我却从未真正开过口,我不知道我只是怕撕开他的伤口让他难过还是别的原因,总之我一直让这个疑问深深地藏在心里。

     我不愿让他有一点点的不开心,他很疼我,当然,也很疼我的姐姐和妹妹。

     我记得有一次,我和姐姐要用碎玻璃做一幅粘贴的手工画。有颜色的玻璃碎片不够了,他便拿出那些棕色的装有他各种各样药丸的小瓶子,把它们砸成碎片。玻璃碎片割伤了他的手,流出殷红的血,姐姐没看到,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些碎片上。可是我留意到了,但他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笑着对我们说拿去吧。

     我站在门口,大声地对着屋内喊“我回来了!”,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生活不是日本动画片,就算这看上去有些冷漠,家里的人也没有习惯在离开家的时候道一声“我走了”,亦不会在回家时开口说“我回来了”。

     但是此刻,我很想这么做,我想让他听到我对他说“我回来了”,我知道他会开心的,说不清原因,可是我就是知道。

     没有人回答我,屋内一片空荡荡,窗口也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我疑惑地叫了一声:“外公?”

     没有人回答我。

     强烈的不安使我睁开眼,翻了个身,肌肤感受到来自枕边的湿意。

     眨了眨酸胀的眼,我想起,他,已经不在了。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或许,我应该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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