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家乡西九华山建成了4A级风景区,总想回去看看。
其实我对看山极平常,因为我从小就在山里长大,周围的大山,没有我未曾登顶的。那时为了生存,靠山吃山,打柴、采草药、挖葛粉、打毛栗等等,一沟一壑,了如指掌。建成4A风景区?还能把山倒过来不成?令我真正想再去西九华看看的原因,全是那山梁上有座妙高禅寺,以及寺里唯一主持寺僧妙云禅师。
一
记得我十八岁,高中毕业回乡务了农。那个夏天,乡里组织几个村劳力,在西九华山顶峰开辟茶园,我被抽调了去。我们都是早去晚归,中午自带干粮,水是不缺的,哪条沟壑里都有清澈的泉水。完活的那天,我们放了个早工,大约中午刚过一两个钟头光景。我想,早回去也没啥事,曾听说妙高禅寺有一位道姑师傅,很有学问,就突发奇想的去拜访拜访。
妙高禅寺在九华山东岭,离我们开挖的茶园大约一公里样子,不平的山路在我年轻的脚下,也就那么一会光景。寺院座落在一块较低洼的地方,真让人诧异这如许高的山顶,还有这么大一块平地。周围笼罩着密密麻麻的竹林,高处看,寺院给人一种幽静而深远的感觉,又加上那竹林中噪音如海的蝉鸣,更增添一些孤僻感。寺院的围墙和房屋都是老式的青砖青瓦,看着就知年头久远。院门也简单,就象农家的差不多,两边却有一副对联,上联是:禅心能了凡尘事。下联是:佛门只渡有缘人。进门,正对着的正殿塑着的都是菩萨和罗汉,看那香炉的情形,这里的香火也不是多旺,但也不缺求神拜佛的香客。进香的多半都在上午,这下午显得冷清。靠西边有一排厢房,是寺僧居住的地方。老早就听说这里除了一位道号妙云的尼姑禅师外,没有其他僧人。听见我进来,果然一位着僧衣的师傅迎出,极其瘦弱的样子,个子也不高,因为僧人打扮,看不出年龄,大约也很老了。
“阿弥陀佛,施主是来进香的吗?”她问。
“哦,我是后山开茶园的民工,来师傅这讨口水喝”。我说。
“噢,请进来吧。”
我随她走进厢房。地上有两个蒲团,有两个小木板凳,她端给我一个板凳,然后去旁边泥案子上倒茶。她从一个瓦罐里取了点茶叶,放进一个陶制的碗里。那茶叶制作得有些粗糙,完全是手工的那种。见我注视,她边从暖瓶里向碗中倒水边对我说:
“寒寺清寡,茶叶低劣,施主请将就用吧。”
我上前端过茶碗,坐回凳上,看见那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来。那茶叶质地还真不错,都带着毛尖芽。我稍微喝一小口,感到茶水不错。
”敢问师傅,你这茶叶是如何得来?”我问。
“是我春天时自家去后山采摘,就在做斋饭的锅内手工炒制而成。”她说,“这方圆山上都有野生的茶。”
我想到一个问题,就问:
“这寺中就师傅你一个人,你每天生活吃饭问题都怎样解决呢?”
“就贫僧一人,消耗不了多少粮食,感谢政府每月都给点补助,下山背一趟,就够几个月。自家在院后种有菜园,春季采些竹笋,干制一下,这就很丰足了。”她解释。
看来她生存的不容易。就这下一趟山,己是不易,还要负重;种园子、采茶、采笋,都不是轻松活,可她说得轻描淡写的。
“看来师傅够忙的”。我说。
“没啥。”她说,“上午敬敬佛祖,照顾一下香客,下午不就闲下来了。”
我喝完茶,觉得神清气爽。这高山的泉水加上这野生的茶,确与众不同。无意间我望向院外深暗无边的竹林,问妙云禅师:
“你一人住这么大寺院,到晚上不觉得害怕吗?”
她很淡然:“出家人是没有什么可怕的。这山上确实有野狼、野猪、野狗什么的,但它们从不光顾我这,都是佛祖护佑下的生灵,各自相安。”她接着说,“出家人更无所求,别无财物,也无人贪图,广结善缘,用心祈祷,众生莫不友善相待,更无所怕呀。”
“那你不觉寂寞吗?”我又问。
“施主你年轻了,也许还不懂。出家人心中有佛,每每入静,便见世界全为佛光普照,一片祥和,是没有寂寞的”。她答道。
听她言辞,确实感到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我不禁问她:
“师傅学问一定很好,为什么就出家了呢?”刚问出口,我就觉得有点问得不恰当。
她略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说:
“粗浅懂点文字,不敢说学问。出家很好哇,我,已不是从前的我,虽然还是原来那副躯体,但我己看到了佛的光辉。感谢佛祖让我有了这个缘份。”
我忽然想到进院门看到的那副对联。我问:
“看来门口那副对联,定是师傅所写了?”
她点点头:“不太工整,施主见笑了。”
我想起那对联的意思,那里不正含着她为什么出家的原因吗?她是写给她自己的,也应该是写给所有来敬香求佛的善男信女的。
我见天色不早了,起身向禅师告辞。院门那副对联,我不觉多看了两眼,字体笔力虽无阳刚之气,却透着女性的柔润,越品味越觉得有寓意。我想,妙云禅师出家前,一定是经历了一段难言的苦楚,让她尽失了凡尘之恋。遁入空门,也许她觉得是最好的归宿。下山的阶梯很长,我走到一半时,禁不住又回头望望寺院,西下的太阳被九华山主峰遮挡的一大片阴影,正象一头巨大的怪兽,慢慢的吞噬着寺院的屋顶,只剩下一角还沐在阳光里。我心里忽然一阵悲凉:这荒山野岭,一座孤庙,一个弱女子!谁人能无怜悯同情;然而一转念,我又觉得,妙云禅师当从未有此感觉,因为,她活在她的那片充满佛光祥和的精神世界里。
这段经历,己过去很久了,但是它总让我长久的回味。三十年过去了,我经历了很多,见识了很多,我和这个社会生存的人们一样,都是在苦苦的拼搏,都在为索取更多更好的生存资本。虽然我们都生活在繁华的时代,生活在人丛中,但往往为了那一点点名或利,挖空心思,殚精竭虑,甚至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导致我们常常生活在焦虑、惊恐不安、担心受怕当中。每当此时,我总想到妙云禅师的话:出家人没有什么可怕的,更不会寂寞的。倒是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常常莫名的寂寞和害怕。妙云禅师的境界,是我奢望而不可及的。妙高禅寺,常常成了我理想中的一片净土,那里应该能净化我骚动不安的灵魂,让早已疲惫的心寻到一份栖息。
二
我终于有了时间
,第二次去了九华山。
这里已修了很宽很平整的上山公路。远远的就能望见山半坡处新建的宾馆大楼,在这高山上是那么的醒目。过去的茶园,如今己是枝繁叶茂,浓郁丛生,一层层,一梯梯,似有望不到尽头的感觉;路边的竹林,也远比以前浓密,感觉想挤进一个人,都会很困难。公路从山的西边盘旋而上,翻过两道坡,向东便可以看到妙高禅寺的旧址了。如今的妙高禅寺,被翻建一新,高大的主殿,用琉璃瓦装起翘翘的四角,东西配殿也都建得富丽堂皇,而且院落比以前扩大了好几倍。
西九华山景区推出的旅游主题是:禅、竹、茶,参禅、赏竹、品茶,是招引游客主牌。我自小生长在山区,对赏竹、品茶淡然,山道走得渴了,去粗饮几杯倒是理想。于是我们先去了茶园宾馆。
茶园宾馆建在一处山洼里。以前的荒坡,被人工开出一大块平地,总有几十亩的样子,靠山边建的是宾馆大楼,有十几层高,前面便是一大型停车场,都装修得非常考究,一点也不逊色大城市的豪华游乐场。在如此高的高山之上,兴如此大的土木工程,耗资必是很大的;然而游客却空前的多,单从那广大的停车场以及沿途道边塞满的车辆,可知这里如何的兴隆。这里的景点门票价格都不菲,每天的收入真的很可观。
专业的茶坊里,五元一杯的茶水,价格高低真的无从说起。西九华山所有沟沟壑壑的溪流泉水,都被利用了,也满足不了络绎不绝的人流,那水多部分从山下运入。我没有品到好茶的滋味,抑或是水,抑或是茶叶的品质,抑或是我对茶道的欠悟。听说每年开春,西九华茶园所产的第一季上好春茶,价格都在每斤三千元以上,且供不应求。这茶叶原本就是炒作的,这漫天的高价可真又加了一道商业炒作的工序。且看这原始古朴的大山,巍峨耸立,如今加上了现代人类的文明,竟然透着了满山的商业气息。“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事务者,窥谷忘返”,这已是几十年前,西九华山尚在蛮荒时代我的感受了。
我无心欣赏这满山的人工风景。我极度想去妙高禅寺里再度感受妙云禅师的那份禅心境界。有一条铺设十分考究的步行道直通寺院。竹林还是那片竹林,却更稠密得多;寺庙的围墙拉远了很多,粉得雪白的墙上点缀着许多游客的题字,其中不乏文采者。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佛门真乃清静地,
芸芸众生渡有缘。
晨钟暮鼓不问世,
青灯黄卷勿谈天。
贪念恶念能消解,
慈心善心得生缘
游人如潮慕佛道,
看破红尘有几贤?
看来这题诗者,是一位“看破红尘”的人。
还有一副对子,这样写道:
静听蝉鸣明禅道,
细思福缘源佛心。
这副对联,工于同音不同意字对称,很是巧妙。作者当于蝉鸣三月游寺,竹林深深,禅院幽静,心己深入禅境了。
还有一联,写得我不甚明了:
妙高寺斋饭,半生(僧)半熟(俗)
九华山茶叶,亦农(浓)亦商(伤)
不甚明了,也不深究。我要重访妙云禅师,寻找那份禅心境界。
大门重修得气派多了。高大的两扇铁门,门面上各铸有一个佛字;妙云禅师的那副对联,己被钧瓷在瓷砖上,镶砌在大门的两边,只是上边多加了一横批:佛门禅境。
入得禅院,首先看到的就是正殿,大雄寳殿。尊尊菩萨都塑了金身,罗汉也座座有神;香客比以前多多了,也有十多个僧人,有在旁边禅房里诵经的,有伺候招呼进香游客的,有打扫庭院的,唯独不见妙云禅师。院中设有一大募捐箱,看意思每位进香朝拜者都得捐钱,多少随意,然后便从旁边一房中领取几枝细香,方可进殿点燃模拜。我在领香时,顺便问那发香的僧人:
“请问妙云禅师不在寺里了吗?”
那寺僧注视了我一会,才说:
“妙云禅师啊,她几年前就已经圆寂了。”
我的心忽然发凉了一阵,不知究竟是失落还是痛悔还是惋惜,一下子涌上心头,眼前立时出现那蒲团、泥案以及手工制作的极粗糙的野茶,那种野茶加山泉水的甘醇,是景区茶坊如何也品不到的滋味。
我与众香客一样,虔诚的在佛前拜揖了一番。说来奇怪,那份虔诚心,似乎真的就打动了我自己,似乎于冥冥之中有了全身心的解脱,红尘之恋已逃遁得无影无踪,这难道就是参禅的意境吗?看其他游客都一副副恭敬严肃模样,心境大概也都如此。佛门禅境似乎真的就有一种魔力。
妙云禅师圆寂了,但我相信她的那种禅心境界一定还留存在这寺里。我看见众僧各司其职,我看见寺里香火旺盛;于是我很想找到一位高僧,获得一番领悟。我走回那间分发细香的僧房。
“请问师傅,妙云禅师逝去了,你们想念吗?”我问那位僧人。
“阿弥陀佛,施主,你用词错了,出家人生亦是逝,逝亦是生。妙云师傅不过是升华到另一境界去了,日日如在寺中,有何念想。”她回答我。
看得出来,这位僧尼定受过妙云禅师教海,言辞里有她师父的精髓。
”那你们还象妙云禅师当年一样,自己种菜园,采茶,采笋,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吗?”我又问。
“不必了。如今寺里一切都有保障,我们只事寺里清规即可。”她答。
我想到一个问题:“如今来你寺无论游玩,还是进香,都得购买门票,又加募捐,你看这如潮的游人,寺里收入定然可观。“
“施主误会了。如今我们寺院,已划归旅游区统管,所有收入都归旅游区物业公司,我们只是每月领取工资而已。”
我十分惊讶,如今寺庙里也实行工资制了。商业大潮果是汹涌,佛门也无戒规之堤可以阻挡。惊讶的同时,我好奇的问:“你们都是修行的僧人,一应生活用度都由寺里供应,还要工资作什么?”
“施主言之差矣!我们都是半途修行,我们也要养家活口呀。”
这下我更是惊讶了,寺僧都是半道出家,她们都要养家活口,这寺庙成了商业公司,众僧尼都成了打工妹!改革开放,佛门都禀承了这股大潮。
“施主,今天恰逢礼拜六,我寺每个礼拜六都会免费供应来寺香客的中午斋饭,若无嫌弃,中午可在这里用斋。”见我沉吟,那僧尼如是说。
却也无处用餐,更图方便,我便在寺里吃了斋饭,那饭粒有些半生不熟,菜品就是寻常的青菜炒豆腐。象我这种吃惯了油腻大荤的人,乍吃这清汤寡水的饭食,真感觉有些难以下咽。我忽然明白,寺院外有人的那副对联的意思了:想必也是如我般吃了这斋饭,又加上在茶馆喝多了伍元一杯的茶水后,有感而书。
如今的西九华山,都说风景比以前美了。确实,光竹林和茶园,就有无边的风景。可我总感觉人造的痕迹太浓,那一排排拥挤的汽车,那一栋栋别致的楼房,嵌进这名山大川之中,总给我一种别扭感。不舒服感。我想寻找的那份清静,那种回归感,己被淹没在这无边的尘嚣里了。我没了游兴,我悻悻然的寻着那下山的阶梯,带着些许失落往回走。
还是日头开始西落的下午,我站在弯曲盘桓的石阶下,回望那深深的竹海和富丽堂皇的庙宇,心境忽然一下回到了当年辞别妙云禅师下山的情景。那时的孤独寂寞己成为历史,妙云禅师也已成为历史,我却总想追忆。如今的繁华无尽,还不够我欣赏的吗?高高的九华山顶峰,没能遮挡西下的阳光,高耸的楼宇和气派的殿堂,仍在那里闪着光辉。
妙云禅师如今若健在的话,我不知她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