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屋后原是一条长河,东西走向,一直通到集上。以前水活,又清又美,沿河的人都吃;也通水运,大轮船从远方噗噗噗地开来,河水就得了劲似的从中间扑上来。有时我想,这轮船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来的?又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早晨或者傍晚,不知从哪里就摇来几只小渔船,船尾站两排黑鸬鹚,呆呆邓邓地看人。我们可以站在河边看渔人赶鸬鹚下水叼鱼,是很开心的事。有时渔人会扔一两条鱼上来,引得我们争抢,于是他们就在下边哈哈哈地笑。鱼多了,他们就贱卖给沿河的人家。可惜现在,长河被堤坝分成一段一段,活水死了,不能吃,也不再有渔船,自然更没有大轮船从远方来。
如果没有船,我就看远处的公路。沿河向西四五十米,河上有一座木桥,现在自然成了大坝。过了木桥,再沿着一条小路向北,走一长段,便又见一道河,这河不宽,河上的桥变成石桥,桥那边就是去远方的公路。站在我家屋后,目光穿越过小路,可以模糊地看到公路上有车子飞来飞去。夏秋时节,小路两旁长起乌秧乌秧的庄稼把路封住,公路就看不见,但我可以听,听公路上的吉普车声和大卡车声,还有公社邮递员骑的绿色摩托的声音,这些我都熟悉。那时汽车少,偶尔可以听到一两辆,我们就很激动。
一般我们只能在家前屋后玩耍,不敢出远走上公路,于是那边的公路对我就有了一种奇怪的吸引,而小路两旁密密匝匝的庄稼就成了我很大的挑战。我一直害怕走那几乎被封住的小路,我总疑心庄稼地里有可怕的东西忽然窜出来,甚而疑心有精怪,因为地方故事都说狐狸和黄鼠狼会成精附着到人身上作祟,而且庄上确有一个女人因为打了一只黄鼠似乎被它附着了,时不时嘻嘻嘻地笑着叫着在庄里乱走。
越是不敢去就越想去。我先是鼓动我的哥哥姐姐,自然我不会说我害怕。然而他们或者是“哧”的一声——表示不屑,他们是见过大阵势的;或者是答应了却不兑现。无奈,我便把目光转向我的堂弟,虽然我们有时不和,但只要我主动表示,他应当很乐意和我一起。然而这一次他却不了,因为他似乎也很害怕而又不愿意说。我便很愤然,有些瞧他不上,决定自己去了。可是这决心第二天立即动摇。末了还是去找他,经过谈判,许他两块果子糖。他很踌躇了片刻,要我先给了他一块才和我去。
我们过了木桥,堂弟就有些要跑的意思,但终于还是和我一起走上了那条小路。路很窄,两旁全是玉米秆儿,又高又大,把我们围在中间,叶子时不时刷到手上脸上,刺痒刺痒。我压住心里的恐慌,目不斜视地向前,堂弟一步不拉跟在后边。我们不讲话,只是向前,两个小人儿钻行在玉米行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到了石桥,我才发现我身上都湿了,脸上也被玉米叶子擦伤,火辣辣地疼。回头看堂弟,也是汗津津的。现在,我们就站在公路旁边,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大卡车从远处轰轰轰地开了过来,也看到吉普车呜地开了过去。它们鸣着喇叭,趾高气扬,神气活现,我们的目光追逐着它们,它们远了,我们的目光也远了;它们消失了,我们再把目光收回来。
这个下午,我们心满意足,往日模糊的大卡车们我们都很熟悉了,那宽阔的公路我们分明也看到了,自然我和堂弟也非常融洽。回去时我们很从容。我对堂弟说,你说远处是什么?堂弟摇头。我大声说,我要去远方!堂弟也说,我也要去远方。于是我说我们一起去吧,堂弟也说,一起去吧。
多年以后,听到齐豫唱《橄榄树》,一下子被吸引,齐豫的声音有一种漂泊感。为了梦中的橄榄树,人们流浪,远方不就是一个梦吗?那个洒脱的白衣长发的流浪女郎成了一种形象的代言,而《橄榄树》的旋律也似乎就是我家屋后的那条河,蜿蜒环绕去远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