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
这个词在我心里曾很神圣。
幼年,还是人民公社时代,我家和三叔家靠在一起,算比邻。三叔在公社窑厂做工,父亲在另一个厂子里做工。那时的农村,能在一个什么地方做工(洋话叫“上班”),似乎多少有些本事,无形之中高人一截儿。其实我的父亲没什么能耐,倒是三叔,什么事都不落人后。但父亲的上班确曾给过我荣耀。
印象深的,是每天早晨,三叔和父亲两人,一先一后骑着钢车(自行车)去上班。六点半后,七点前,三叔去上班,三叔的钢车是飞鸽的。三叔推了车出来,三妈在门口,看着三叔:“走啦?”三叔点点头,有时说:“走了”,于是先蹬两步,撩腿上了车,沿着屋后蜿蜒的小路驰远了。七点之后,父亲才去上班。父亲的钢车是凤凰的,花了很多钱买的,是家里最贵重的物品,父亲每天都把他擦得崭新铮亮。我们一致认为凤凰好过飞鸽,堂姐堂弟则认为不一定,但又说不出理由。父亲推了车出来,先撑好,围着看一圈,再对母亲说“我走啦”。那时母亲和父亲感情还好,我们一起站在屋前的老大槐树下向西看,看父亲渐行渐远。
秋天的早晨,他们离开时,屋前小路旁的小草还珠露晶莹,菜畦里的青菜秧子很绿。
父亲是季节工,每年秋季棉花开收他才到厂子里,这样做到来年六七月份,他一样回到农村,和其他社员在田里做活挣工分。于是那时每天早晨,屋门前就少了道风景,只有三叔骑车去上班。于是我便不免有些失落,而堂姐堂弟则显得情绪高涨。那时我便存了一个理想,长大后我也要上班。
有时我不免想,父亲为什么总是在三叔的后边去上班呢?最后的结论是三叔的窑厂比父亲的厂子远。我心里很希望能看到父亲和三叔一起去上班,这样我就可以和堂弟站到一起,看他们两道矫健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和堂弟的关系也就可以缓和下来。但大人们考虑不到我们小孩的心思,他们从不曾想成全过我们。
年龄见长,我渐渐发现,父亲在三叔之后上班其实与他的性格也很有关系。父亲是那种做事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人,他也并不想早早地去到厂里,因此总要捱到点才动身,有时甚至上班迟到。这给父亲带来的影响很不好。父亲也并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他骨子里多少有些清傲和迂腐,处理世俗的能力很低。虽然父亲有水平,我也相信他在厂子里是能干而称职的,然而到底他和厂子没有水乳融合,工作近三十年,始终没有转为正式工,最后一帐算清回了家。看得出父亲很伤感。
其时世事已斗转星移,三叔家已远迁,我自然也已不复纯真。从此,“上班”在我心中便失了光环。
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