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铜锣响的,是一个男低音,“耍戏法喽。”开始的吆喝带着羞涩,停顿两下后,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下子高亢起来。这高亢的喊声里带着一丝决然。
我先是被锣声吸引,思绪却又飘了出去。耍戏法表演一般在晚上,所以不急。容我先回味一下记忆,等晚上再看表演也不迟。
家乡管玩杂耍的叫做耍戏法。儿时村里常来一群带着南方口音的杂耍班子。他们敲着铜锣,挨个胡同转悠。好事的人出门打听,一传二,二传三,晚上有耍戏法表演的消息就这么溜进孩子们的耳朵。想到这里,心里一愣神,方才这汉子的喊声明显是当地口音。心里也只是狐疑一下,却并不着急去探寻究竟。
杂耍班子敲完锣,会在村子中央一处宽阔地安营扎寨。等村里人吃了晚饭,天也黑了。杂耍班子点一盏高压汽灯,放在高高擎起的竹竿上。汽灯照亮着周围五六米远的地方,那里是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
等来人差不多了,班头敲着铜锣念开场白。大意是一家人活不下去,所以四处卖艺为生。开场白一完,就会有十七八岁的孩子跳出来耍个花枪,或是翻着跟头。又有铁刀砍身,钢筋穿喉。再有手碎砖头,铁掌磨玻璃。惊险处,孩子们惊叫连连,大人们则拍手叫好。
不管前面如何,压轴大戏是不变的。先是拉过一个幼小的孩子,眼神里怯生生的。班头伸手在肩头一拍,才激灵一下子,闪躲的眼神里有想避又无可避的恐惧。班头先说几句凄凉话,这是自家的孩子,谁也不想自家孩子受罪。但既然是表演,就要对得起大家的热情。孩子小,没什么好节目,所以由大人代劳。
话说完,班主一手抓住孩子的胳膊,一手扶肩头。手上运气,只听咯蹦一声,孩子的胳膊已经被卸了下来。这时围观的小孩子,一方面略带害怕,一方面又怀了惊奇的眼光去瞧。而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则出声制止。“造孽哦,怎么让孩子遭这罪。别卸了,别卸了,明天的粮食少不了。”那时候,玩杂耍的不收钱,只收粮食。
老人们不忍心,做女人的也不忍心。班子里一位母亲模样的已经啜泣出声,想制止却又不敢上前。她的心大概在流血吧,自己的孩子啊,近在眼前却保护不了。在一片嘘声中,孩子另外一只胳膊也被卸了下来。孩子弯着腰,低着头,没了支撑的胳膊空荡荡地垂着。就这么一直沉默着,仿佛已经习惯了被命运捉弄揉捏。
卸掉胳膊还不算,还要拿一根棍子塞到孩子手里。然后从脚下转过,绕着后背转一个大回环,以证明没有作弊。略待个两三分钟,班主就又把两只胳膊咯蹦咯蹦上回去。
我一直怀疑这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当父亲的怎么忍心如此折磨孩子?后来听大人们说,那些孩子大都是拐来的,想到此处,我不由愤愤。
“开始了,戏法开始了!”我的愤然被打断了,耍戏法竟然不等到晚上,这不符合常理。好奇心地簇拥下,我循着声音跑去。
在旁边的一条胡同,已经围了几个人。中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旁边是一辆老旧自行车,铜锣放车旁。男子拿了一个大铁环,一边比划一边说。“看一看,瞧一瞧哈,倒钻铁环。”
男子把腰弯下去,胸脯紧贴双腿。然后一手拿着铁环,从屁股上套下去。手松开,开始双脚跳动,每跳一下,铁环就向下落一分。等落到肩膀位置时,却卡主不动了。男子蹦跳很久,额头出了汗,铁环也没再落。
这并不算高级的戏法,却并未引来周围人的起哄。“算了,算了,钻不过去就别钻了,赶紧拿下来吧。”
男子脸憋得通红,像是受了刺激,又仿佛屈服,扑通一声坐下。“见笑了各位,对不住。”边说边用手去扣铁环,可终究是差了那么一点。
旁边人看不下去了,用手帮一把,铁环顺利滑过,终于脱出身来。“不算,不算,我再来一次。”
“不用啦,快回家吧。”人群里一位辈分高的人站出来,并递过两块钱。在那个年代,两块钱算是一笔巨款。“多少给点吧,人家也不容易。”铜锣里陆续多了些零钱,五毛,一块,还有一毛两毛的。
“谢谢,谢谢。”男子啜泣着,不高的说话声里,充满了感激。
“耍戏法的不是要给粮食吗?”一个孩子疑惑地问。
“小孩子懂什么!赶紧回家吧,散了,散了。”长者挥着手,又把那个铜锣拿起递给男子。“行了,你也走吧,再换个地方。”
男子鞠了一躬,红着眼骑上自行车走了。孩子们仍然追问不休,这才知道,他是一个患病孩子的父亲。孩子得了重病,家里的钱花光了,能借的也借完了。实在没办法,才想出这么一个要戏法的法子。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还是要给人家留一点颜面。所以明知道不是专业杂耍,却还是给了钱。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父亲呢,为了孩子,宁肯降下身段,把自己当做一个众人观赏的猴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看那些卸孩子胳膊的杂耍,我觉得那样的班主不配称之为一个父亲。而如果我心安理得地看了,我也不配称之为一个人。一直到十几年之后,我又在网上看到一个杂耍父亲。他带马头面具,在路边供人骑乘赚钱。
这世上有几人愿意放下自己的尊严啊,或许只有那些被逼无奈的父母吧。希望这个社会再进步些,让所有人都有尊严地活着,至少不再做供人围观的动物。
注:原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柳兮说,“格兆杯”征文。转载请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