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季某,吾友也。自言少时不事生产,唯好丹青。时牧牛于野,效戴嵩观牛,躬仰俯察,不避尘泥虫豸;随携纸笔丹砂,写其渴饮长哞,昼夜成魔,颈尾无不逼肖。不意牛食邻粟,邻怒告其父,父鞭之几死,而季终不改其志,母亦向隅垂泪而已。未几父母殁,田薄不能自养,季于市中卖画为计。时季有柳氏妻聘而未娶,自此擘划愈艰,相思日重。
有世家公子闻季名,延其幕中。公子颇有寡人之疾,而自命风流,每遇姝丽,辄命季描其状貌,更加粉饰而亲赠女手,自诉渴慕难胜。女亦多知其权势,鲜有当其挑者。一乡之薄有姿色者,几半为之弃。
父老或谓,公子每筵,必呼喝斥骂。季名为宾客,实乃画奴也。奈何以风雅之技,助其恶行?季每答唯唯,而终不去。
重阳见召,公子于楼头指一女。季见之大惊,乃柳氏也。季知公子每戕夫夺妻,思之愈惧,阴与谋夜逃。是夜季久候而妻不至,
惴惴及明,柳氏掩面泣出,与季数百十银,而终不与见。盖妻父厌季之心久矣,公子父求宜室之妇亦久矣,已私相为聘。所异者,公子亦欣然以受。
季至此远遁,每中夜思己,恸哭不绝。某日入山,季见红梅寺,不过室一间,井一口,老僧一人。远倚寒梅孤种,异香流溢;又有红豆数丝,若攀若附。季于梅傍自筑新室以居,长觉中心摇摇,若失若得,又月余,已易衲衣芒鞋矣。
季未尝一日无墨。技益精,然终二十载未尝成幅。勤诵三藏,复研诗词,语中因果子平,得者多有应验。由是季名日盛,而寺亦渐阔大,连田接陌,冠盖纷纷。
一日课毕,季遍谕诸僧,当有贤伉俪来,前身为武穆双镫,因其身沥血尘,上将柱国踏之以活亿万黎民,当享十世良缘。
至晚,果闻车马之声不绝。群婢前趋,众僧迎候,轿马稍停,软帏微升,二人且顾且将,长迤而来,盖柳氏与公子也。
季忽忽若当雷击,有比丘告以公子娶柳氏后,交恶诸友,绝迹市中,尽弃往日之状;自柳氏生子,公子更奋勇苦读,日夜不辍,三战连捷,今已为某候补县矣。
季默然以退,而终避不相见。枯坐三月,得诗四句,众皆不知其义。四十有六,建已违斋,壁书:唯今方知我是我。
余与季同游日久,某日醉中相询,季即谓已自明十世因果,聊以诗注耳。
前三世,为相府公子。有妻贤而无后,奉母纳妾。妾十五,幼而黠慧,甚惬母意。妻东风日摧,于妾临盆日自缢而亡。公子以妻妾不谐,又自知负妻甚矣,抑郁以终。
又前两世,生乐籍,颇通文翰。然以绝仕,仅于青楼捉笔为业。有军子慕花魁十五娘,屡购其诗以付。后从征,以向蓄饷银相托。后军子死,即以银赎十五娘娶之。季忆之历历,军子眉间有赤痣,神貌情状,盖前世妾也。
又前世,为一农夫。时值久旱无粮,有货郎毙门前,农夫阴匿其财而斩其尸。货郎妻寻至,指残血肉以问,答以家中晨死牛也。货郎妻无财归乡,权留此间,农夫觑其姿颜,日谋狎之,渐弃家中妻妾。今柳氏即货郎妻,公子即货郎也。农尝以牛欺之,则今生罚季画牛无数,又描妇人像以偿公子。
是夜余醉栖寺中,梦二丽人,长者二十三四,稚者不过十有五六。二人执手私语,见余来亦不稍惊。长者语曰:妾与妹乃季郎三世妻妾也,魂化孤梅与相思果伴之。因思季郎暗昧,若以形见,恐虽欲还一世之缘亦不能也。知君季郎友也,见之亦不违礼。余请以前朝旧事,二女款款以对,百问不诘。
及明言此,季笑谓:久已知之!我无黄金屋,彼何用美娇颜。我既为人中无情,她便为丽中无笑。
遂于诗下复书:
唐皇遗爱未央曲,岂忆终朝长生许。
寤坐残阳窗寂寂,红梅酒冷豆尚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