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梦回老家,梦见老屋前开花的树和屋后连绵一片的山峦……
老家在,奶奶在。刚刚退休的奶奶一点也不老,腰板笔挺地站在树下,笑容慈祥。奶奶之前是在几十里外的瓷厂上班,和爷爷一起。我一岁多就跟在奶奶身边,直到六岁才和因头痛顽疾提前病退的她回到老家。奶奶,比娘还亲。我七八岁了还认为自己是奶奶生的,天经地义。而且每个人都说我长得像奶奶,三个姑妈都不及我像。奶奶高高的个子,清秀端庄的五官,短发用黑色的发㧜向后梳着,风风火火,利索简洁。
是的,奶奶就站在花朵满枝丫的树下,像往年一样,奶奶说,今年的花开的真多,吃不完的桃梅李果了!
那时候没有水果店,小买部只有瓜子花生水果糖,热闹的集市上什么都有,独就没人卖水果。奶奶常说,也没什么,除了北方的苹果和更南边的香蕉,其他的果子果树上去摘就是。乡下家家户户有几个孩子,有几株果木树,正常。七八岁的我使劲地点头,手里捏玩着琥珀蜜蜡般莹润柔韧的桃油,脑子里想像着夏天的甜蜜,偷偷就咽下了秋天的口水。
有多少朵花儿呀?仰头望去,蓝天隐隐如筛网,漏下丝丝回暖的阳光。蜜蜂蝴蝶铆足了劲,忙来忙去,企图将上一个春天没能点清的数这次能弄清楚。果木树的株数,小小的我心里面却有本花名册,桃树五株,梨树两株,李子树也是两株,柚子树一株,桔子十株,金橘子三株,柿子树一株,板栗两株。
第一声春雷响起,果树们便似整装待发的女子,心心念念要朝雪与霞的方向赶。梨树和李树总是步着融雪的声音,一身素洁捷足先登,为春色画上雨润姿娇的第一笔。紧接着桃花季就来,红粉烟霞是不待绿叶去配的,明艳妩媚的阵势生生地将土墙屋的老家映出一些浪漫格调。栗子树,柿子树和柚子橘子树长在屋后,花开的也寂静,不是浓郁的芳香阵阵飘来,就忘了它们楚楚动人的清雅。我和妹妹喜欢在花底下钻来钻去,猫和狗也是。
奶奶并不太在意这些花儿,有时候我们的爬上桃树,使劲儿摇,别人说摇跌了花可惜,奶奶却说没事,风雨也摇跌一些,不指望每一朵都结果,留到最后跌落的花朵才能结出最好的果。花再美,奶奶也没功夫仔细去看,天气好,春天里她要做的事情多了,洗衣服,晒被子,做乳腐,腌盐蛋,照寡蛋,还寻思装着菜种子的瓶瓶罐罐哪个又该撒到菜地了……退休的奶奶对于农村的活计样样都精通。不过她会告诉我:“我窗户前的李子树要叫你爹砍了,遮光,那梨子虽是麻梨,不好看却好吃,我们家的桃子是极品夏至桃,个大又甜,比建中瓷厂的烧波桃好吃多了!”
奶奶还说:“下次让你爷爷买苹果回,苹果籽儿就种上,来年我们就摘苹果。”物以稀为贵,现在最普通的苹果那时在我眼中就是很奢侈的东西,偶尔爷爷或姑妈从城市带了回,也是一个果切成四瓣吃,要是我家有株苹果树那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后来真准备砍那李子树时,奶奶又不让,说每年结果多,没了可惜。池塘边也真️有了一株苹果树,虽然它叶子生虫,结的果只有李子大,还酸苦。奶奶说,不怪它,水土问题。有花有果,实用,实在,奶奶喜欢这种简单的圆满。
某个下午,奶奶坐在在太阳下,戴上有一个镜腿断了用白棉线缠接好的那副和爷爷共用的眼镜,看厚厚的巜西游记》或《封神榜》,看会又合上,再也给我们讲里面的神话故事。奶奶喜欢热闹,爱憎分明,相信善恶终有果。
那时经常有来讨米的人,男的女的都健康,有的人甚至还很年轻。村里有见过些世面的人说:那些人是以讨米为职业,比咱们富裕得多,不要给。有一次,又来了个讨米的男人口念:“讨一点。”奶奶让我去米缸量米。我不肯,她说,去,不过不要用米缸的米升,用茶杯吧。我不情愿却又不敢违抗她坚定的眼光,装了一杯米倒入那人那个灰色的大布袋。
讨米的人走后,我说:“奶奶,也许他是装穷骗人的。”当时奶奶是怎么回答我,我记得可清楚了。你说:“妹子,别人不是逼,抢,他总归是低头向你“讨”,就说明他是个可怜的人,既可怜,就当施舍。”
某个午后,我们会轮个坐到她膝旁,奶奶要为我们掏耳朵。侧头伏在她大腿上,闭上眼睛,奶奶的体温和阳光组合的温暖在花香和叽叽喳喳的鸟语中轻软,耳朵里嗡嗡的声音让人有点后怕,又酥酥痒痒。
睁开眼睛,看到奶奶却紧闭着眼睛,双手压住太阳穴。奶奶犯病了,头痛。
奶奶退休早就是因为头痛,年轻时生孩子多没坐好月子,后在瓷厂上班车间里冬冷夏闷春潮湿,落下了无法治愈的顽疾,时不时侵蚀折磨着她。回老家后,爸爸妈妈在小镇的粮站上班,奶奶照顾着我们的学生生活,几乎做所有的家事。默默地吃药,默默地忍受,乐观笑对一切,一般的人看不出她有病痛。村里人倒是都知道奶奶有膏药,清凉油,去痛片,头痛粉,常有来讨要借用的。奶奶心肠软,最看不得别人痛苦。
细雨和阳光交错着温润季节,多情的风,吹开一朵朵娇花,也一朵朵地将其解落。到了四月中旬,有人吹响柳笛,鸭子划开一池塘的浮萍,紫燕清越的啁啾也就唱到了花事荼靡,雪色逝,霞飞尽。随着奶奶的一声:“摘栀子花去喽!”屋后的山岗,山花正烂漫。
丘陵地区的山是延绵起伏的,斜坡很舒缓,小径细瘦光滑,不像现在的山岭根本无路可寻。我跟在奶奶身后,狗跟在我身后。风将早晨的鱼鳞云吹成几大团,悠悠闲闲地飘移在底色澄蓝如镜的天空,擦肩的朝雾转眼就升腾,我看见,镰刀样的月亮还来不及褪隐,灌木和杂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新生的,水灵灵地闪烁着晨光。当然,如果只是黄绿,翠绿,再怎么青葱盎然也单调得对不起这人间四月天。
南坡的映山红正开得如火如荼,大红为主,紫红为辅。深春时节了,山野的风光还美得令人心慌。楼钥曾赋诗:雁山曾御九秋风,更喜春深到此中。草绝怜随意绿色,野花真是映山红。摘栀子花并不是我的目的,我就是为要折一些映山红下山,我是为漫山的映山红而来。奶奶叮嘱我:黄色的千万不要折,那是脑痛花,你挨了会脑壳痛。我听话,从不去挨那些像南瓜花一样金黄的映山红,尽管它极少极特别的样子。长大后我更了解了黄色映山红果然是有毒,别名叫苗杜鹃,踯躅花,也叫一杯倒,一杯醉,听名字就知道是大毒之物了。
实用排第一。不管有毒没毒奶奶对映山红没兴趣,她喜欢北坡开成海上浪花的一片栀子花,赞这花可吃,花落了结的黄栀子是位好中药。不多时,就摘了一布袋。回家,奶奶让我抽了每一朵火柴样的花蕊后,用开水一过,雪白的花儿变成暗灰色,再用冷水漂着,凉拌,素炒,或炒肉炒蛋,奶奶总能炒出它的口感柔滑,味道鲜美。
“奶奶,我什么时候会炒菜?”我问。
“你想学就会,妹子除了要多读点书还要多学会做事,自己会将来嫁出去就不受刁难,不必硬要依靠谁。”奶奶说。
我懵懵懂懂地记着,毫不费力就忘掉。我是奶奶抱着牵着看着长大的。我的脾气性格她是了如指掌,所以对我格外记挂担心。
记得有一次奶奶住院,我守着。还在和我恋爱中的老公和他妈妈来看奶奶。奶奶和我未来的婆婆是第一次见面,他们走后,奶奶一直是喜欢我老公的,此际却不无担忧:“妹子,你老实柔弱,他娘是强量的人。”
后来我进入婚姻,确实经过了一段婆媳关系压抑难捱的日子。而那时奶奶已经不在了。
那年秋末,那个清晨。田野的最后一粒稻谷归仓,山林的最后一颗油茶归篓,我家的果树开始落叶,满径的雏菊开得正迷离。奶奶的病情告急,施无计,医无门。弥留之际,遵重她的遗愿:若死,埋葬在乡下老家对面山之首。父母姑妈和妹妹都守着一路护送。只不肯我随行。奶奶之先许多次提醒告诫:妹子,你与奶奶同属子时生,同一时辰,我死时,你千万要避开,否则对你不好。奶奶迷信的忌讳完全是为我,就这样不肯我和她作最后的告别。
那个秋日,我的泪一秒也停不下来。二十二岁的我很久都不愿相信我再也没有奶奶了,我忧心忡忡,日坐愁城。蚀骨的疼痛,植在我的心田四平八稳。
奶奶不在了,土墙的老屋不久就倒塌了,再后来,果木树都没了。后山,也被挖土机刨去植被。
几年前,父母重建了老屋。很多果树,又开始在春天里开花,在秋天结果。我学会了做很多事情,简单,圆满,善待。
今夜,四月末的江南不言花事。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打湿通往老家的方向。梦里花落知多少?每一朵落花都心怀重生的灵魂,都紧拥对春天的向往。春去春会来,我的奶奶,不再。属于记念的时光研磨成一兜花香,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