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不归

“纪然,你自由了。”

静谧的午后,阳光被厚实的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手机震动,纪然一动不动地瘫坐在椅子上,听着内心呼啸的风声。

手机的另一头也沉默了,相隔千里,纪然看不到她的脸,也想不到她此刻的心情,但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都是记忆里童瑶泪痕满面的样子。

思忖良久,他才缓慢、简单地回了一句:后天,我到了再说吧。随后飞行模式,起身,朝卫生间走去。花洒里的水一如既往的软绵绵,纪然觉得心跳飞快,脸上湿漉漉的。没来由的,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心里的那根弦终于绷不住了,霎时大厦倾塌,土崩瓦解,意识瞬间离他而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坐在浴室里,氤氲的雾气几近将他掩埋,他以最快速度冲进房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拨打了那个号码。

“童瑶,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屋子里是歇斯底里的叫声。

“纪然,别这样……”对面是长久的啜泣,绝望的气息从电话那一头蔓延而来,“我们都知道结局了……放手吧……”

窗外依旧阳光灿烂,但所有人都知道,现在是冬天。

喧嚣的地铁站口,童瑶望见了风尘仆仆的纪然。

一言不发地,她紧紧地抱住他。“先出去吧。”纪然用力地搂住面前的童瑶,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拉着她往公交车站走去。“你们好,是对这周边的房子有意向对吗?”从地铁站到公交车站间短短的一百米,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十几家房产中介,殷勤的销售双手递上名片,对着身旁的宣传展板自顾自地介绍起来。纪然瞥了一眼上面让人咂舌的数字,拉着愣愣的童瑶走了。“有需要可以打我电话啊,这周边的地铁房交通便捷、生活方便……”

纪然看着从眼前飞驰而过的建筑,从稀疏的高楼过渡到荒凉的低矮房屋,童瑶靠着他的肩膀一动不动,纪然看不到她的脸,但他觉得她也正盯着窗外,车厢在冬日里沉沉睡去。

“你也回宿舍吗?”纪然随口问道,从校门口一路走来,他又慢慢开始熟悉起这里的生活了。童瑶摇了摇头,“我回家去。”脸上的惆怅稍纵即逝:“纪然,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那种在图书馆自习室的日子以后不会再有了……”她撩了一下头发,“明天我就开始实习了,一直住在学校里……我妈要起疑心的。”纪然沉默了。

收拾安顿好已是深夜,躺在床上,纪然觉得昏昏沉沉的,各色画面乱糟糟地挤满了脑袋,想起春节时电视里一惊一乍的新闻:上海房价当日最高涨幅超70万!已连续上涨一周!还在观望的人群请尽快!想起那个冬天自己傻傻又坚定地拉着童瑶的手对她说:我们在一起吧,一起好好过日子,好吗……想起自己在浴室里失声痛哭的场景,还有童瑶边哭边在电话里苦苦哀求:从小我就知道,我不配有好的结果,漂亮的裙子,好看的发夹,无论我怎么央求,我妈都不会买给我,我想要什么,什么就不会是我的……但这次我后悔了!还有一个学期,还有最后这100天,你来了我们好好过,好吗?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只觉得时间如狂风般刮过他的大脑,在他还未做好准备前就将它洗劫一空。困意袭来,夜幕合上了他的双眼。

“好吃吗?”

“好吃。”童瑶满意地靠在椅背上,朝四下里看了看,周围坐满了眉欢眼笑的食客,而她的脸上是遮不住的疲惫。

“很忙吗?”

“当然啊,每天和上门做业务的客户打交道,嘴皮都磨破了,上厕所都是跑着去的,要是碰到个耳朵和脾气一样差的倔老太,指不定还投诉你。”纪然看着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童瑶,我也想去找份实习。”

“为什么?你不是在老家找到工作了?”童瑶坐正了身子,不解地看着他。“我想去外面看看,在学校里每天无所事事,有点闷得慌。”

“就你那小身板,算了吧,”童瑶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就搞不懂了,明明是个苦差事,你还凑着往前挤,我是指着这份实习,才不得不摧眉折腰,你都有工作了,还瞎折腾什么,安心把你的毕业论文弄好就得了。”

纪然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说:“虽然我在上海也算待了四年,但都是以学生,或者说游客的眼光来看待这座城市的——生活费都是父母给的,在这样的境况下,我不需要面对这个城市的生存压力和现实,我眼中的上海,可能比真实情况要好得多,我想找一份实习,想换一个身份来看看,如果要依靠自己来养活自己,这座城市是不是还是那么迷人。”

“得了吧,大少爷,我还不知道你啊,”童瑶笑得呛到了,好不容易缓过来,看他一脸正色的样子,又扑哧一声笑出来,说:“看在你这么有上进心的份上,下周带你去个招聘会,让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童瑶依偎着纪然从商场里慢慢走出来。夕阳洒在大地上,马路被镀成金色,大楼的落地窗玻璃明亮又耀眼,高架桥上车流行色匆匆。纪然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感叹:“啧啧,我大一来学校报到的时候,还以为走错了,哎哟,不是上海么,怎么比我老家还荒凉。结果现在旁边也有商场了、地铁也修过来了。虽然不如市区里,但也算可以了。”

“你要求还挺高,”童瑶轻轻打了他一下,望着纪然指着的方向喃喃地说:“刚在一起的时候,你还看不起这边的楼盘,说什么——偏僻又荒凉,谁来买啊,我当时都不忍心打击你,上海也不是从里到外都是十里洋场,从无到有需要个过程的嘛,好了,现在发展起来了,我们也买不起了。”

纪然默默地跟着童瑶往回走。梁园虽好,人人向往,却又不是人人都能留得下。当他年少轻狂、豪情万丈的时候,他想的是未来,是自己昂首阔步走在气派的大楼里挥斥方遒,实施抱负,从未想过房价、收入,这些俗世之物,会是将他拒之门外的拦路虎。他又想到身旁的童瑶,不禁摇摇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盯着远方,不是琢磨着出人头地,而是只想停下来,和身旁的人过平凡的小日子呢?

“你知道吗,乔野留下来了。”

“嗯?你们班那一对?”

“是,他和顾芸都考上了公务员,双方父母出钱给了首付。”说的是别人的事,纪然却觉得脸上有些难堪。

“哦——”童瑶的声音听起来空荡荡,情绪明显地低沉下去,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纪然在心底怪自己没心没肺,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自己确实唏嘘感慨了一番,随后就抛之脑后,如今不咸不淡地把它当做一则普通消息告诉给童瑶,却忘记这是何时何地。他刚想把话题引开,却听对面童瑶慢吞吞地说:“纪然,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纪然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真的……一开始我也没往那儿想,但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堂堂的部门经理会天天晚上十一二点和我说起这些。”童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他刚刚还约我周末去来福士广场,还问我住哪儿,要来接我。”

“你没和他说你有男朋友了吗?”

“我说了啊,我还把你描绘得高大威武,在你的真实身高上再加了10厘米呢。”“那也只有182啊,”纪然又好气又好笑,“我觉得你还是别在那儿呆了,每天疑神疑鬼的,也干不好。”

“不行啊,我又不像你,我要好好珍惜这份实习,能不能留下就看它了。”童瑶的语调又降下来了,纪然默不作声,电话里的声音忽然变得急迫起来,“又开始忙起来了,我有空再打给你啊——”

放下电话,纪然心里隐隐地有些不满,却多了一丝无力感,在校园里,在安全的象牙塔,他们需要面对的只是考试的压力和并不拮据的生活,他也曾信心满满地觉得,他们悉心呵护的稳定关系纵然遇上狂风暴雨也一样傲霜斗雪,百折不挠,但是当童瑶踏出校门的那一刻起,跨越好几个年龄层的经验碾压、积累多年的财富优势和各式各样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还是让他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当问题、差距明明白白地呈现在眼前,四周的敌人手握利器对上赤手空拳的自己时,他开始怀疑了,曾今的意气风发转变为如今即将被推入未知的恐惧,遇到困难时他无能为力,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焦虑与慌张在心底相互折磨,而表面上还要装作信心满满,若无其事。

“他还有没有缠着你啊?”一路上纪然穷追不舍地问道。

“没有啦,我和他说清楚了,”童瑶挽着他的手,笑眯眯地回应着,“而且听同事说啊,他马上就要调到其他地区去了,以后也不用再面对他啦。”下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温暖又明媚,“好不容易有半天休息嘛,不要再说工作的事了。”

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不经意地说:“满打满算,还有100天左右,你想好该怎么过了吗?”“这让我想想……”,纪然若有所思起来,每日生活在此,身边的人和事,物与景,让他像是忽略了时间的流逝,以为能够长久地驻足于此,殊不知,四年的安逸让他窥见了魔都的婀娜多姿,也在他想要留下时露出青面獠牙,如今急切切地要抓住些什么,又觉得无从下手了。

收起自己的思绪,纪然不紧不慢地回答:“想去野生动物园,想去田子坊,想去改造完的自然博物馆,想去新开张的传奇广场……”“哎哟,平时周末宅得都不肯出来,现在又想跑这跑那的。”童瑶取笑他,“这些后面再说,今天我先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天不是节假日,却依旧人流如织,或许对于上海来说,每天都是节假日吧。童瑶拉着纪然,从人民广场走到凤阳路,轻车熟路地游走在人潮中。国际饭店的西点房门前排起了长龙,弯弯曲曲地从门洞里一直延伸到外面的小路上。童瑶有些不高兴了,噘起了嘴:“都什么人嘛,周末也要抢着和我们挤。”纪然拉着童瑶站在队伍的最后,看着缓慢挪动的队伍,轻声安慰着童瑶。

“可是这都快5点半了啊,还没轮到我们,等下都要关门了。”“没事啦,今天要是买不到,我们可以下次再来啊。”纪然猜测,童瑶情绪不佳的源头应该不止是当下的问题吧,实习期里繁重的工作任务和没来由的骚扰,折腾得她身心俱疲。

“可是,我们可能等不到下次了啊,”童瑶突然有了哭腔,惹得周围侧目,“我想在你走之前,再带你来吃一次蝴蝶酥,这么好吃的蝴蝶酥,你走了就再也吃不到了呀。”童瑶抽泣起来。纪然无言,在心里想好的那些苍白无力的话语自然无法安慰她,只能将她轻轻抱进怀里。

直到夕阳落山,童瑶也没能如愿。在回程的地铁上,她却困得连连打哈欠。

“我先送你回家吧。”“没事,把你送到车站了我自己再回去。”童瑶不在意地摇摇头。纪然想起过去每个外出的日子,在夕阳落山、繁星满天的时候,他们便手挽着手一同返校,看着万家灯火照亮他们的归途,他们在寒风呼啸的冬日里凑着耳朵说悄悄话;热气消散的夏夜,他们抱着圆滚滚的西瓜,计划着分几次吃完,寒来暑往,他们却到了分别的季节。

纪然突然觉得特别难过,不是因为没有吃到那个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遇上的蝴蝶酥,而是身旁这个哈欠连天、一脸倦意的女孩,她常常嫌弃他、取笑他,但是这掩盖不了她在乎他的事实。是这份心意,是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意自己,为自己着想的女孩,让他忽然悲从中来,纪然觉得自己有些混蛋,又开始后悔自己没能为留下来好好拼搏一番,就转身选择了回家,丢下这个一旦失去,就可能再也找不到的女孩。

“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童瑶拉着他的手,眼里满是不舍,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纪然一把把她抱住,许久不见她出声,却发觉童瑶把脸埋住的胸口早已湿了一片。他鼻头一酸,刚要开口,却听到童瑶小声呜咽:“……为什么乔野可以留下来,你不可以,太不公平了……原来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吵架,每天都不开心,可是现在我们好好的,不吵架了,你却要走了……我以后要一个人留在这个城市里,可是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个路口,都有我们在一起的影子,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呀……”童瑶说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和脸色一样凄凉。

“纪然,你就要离开我了啊……”她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哭出声来。巨大的地铁站里,追赶时间的旅客从他们身旁匆匆而过,没有在意这对抱头哭泣的情侣,习以为常的人们知道,时间和距离终会拆散那些殊途陌路的感情,让他们在阒其无人的深夜里,学着独自舔舐伤口。

“这——”望着眼前摩肩接踵、争先恐后的人群,纪然有些迟疑了。

“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童瑶站在一边,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带着些幸灾乐祸地捅了捅他,“快去试试呀。”

巨大的嘈杂声中,纪然有些头皮发麻,混在参差不齐的队伍中东张西望,五花八门的招聘广告让他目不暇接,最终排在一条最短的队伍后面,回头看到童瑶一脸憋不住的笑,站在角落里看着他。

“这怎么看不起人呢?”半晌,从人群中挤出来,纪然止不住地朝童瑶抱怨着,“凭什么那些名气大的院校要优先考虑,我们这些学校难道就不是学校了?”“别急别急,先喝口水。”童瑶好声安抚他,脸上还是那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纪然咕嘟咕嘟地仰头喝掉半瓶水,一抹嘴,继续不满地朝童瑶嘟囔:“当初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这还是热门专业呢,分数线还更高:好歹读了四年出来——嚯,倒变成冷门的了,”他暗搓搓地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招聘席位低声说道:“那家公司最坏!我说我来应聘管理岗——我学的是这个嘛,她扫了一眼我的简历,就让我做销售客服,我说我不是来应聘客服的,她说不管来应聘什么,进他们公司的,一律先做两年客服!”

童瑶轻轻地叹了口气,拉着纪然走出了招聘大厅,远离了喧嚣,她才慢慢地对纪然说:“看到了吧,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没有好的学位,不是热门的专业,没有强大的背景支持,留给你的,就是最苦最累的岗位和最多的白眼。”顿了顿,她又接着说:“想留在上海,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除了强大的自身实力,你还得吃得了苦,忍得住性子,这些你都不具备,所以听到你在老家找到工作了,我也就不再劝你拼命留下来,不值得。”纪然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热闹非凡的招聘会现场,叹了口气,跟着童瑶往外走。

“我再带你去这一带转转,让你看看不止是房价,就是租房子,也是让你无法忍受的。”童瑶领着纪然,沿着招聘会现场出来,这四周都是些写字楼,也正是这附近的公司,联合举办了这场招聘会。

“你看——”童瑶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那栋楼,房屋低矮,窗户仍旧是老式的铁框架,在四周高楼大厦的怀抱里暗无天日,墙壁上裸露出的是沧桑的痕迹。“你先猜猜这里的房租。”“这个?应该1000左右吧,毕竟这除了离上班地点近以外,没其他优点了。”童瑶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一脸懵懂无知的纪然:“去问问吧。”

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纪然发现了一个又矮又小的木门,敲了半天,里边才慢悠悠地将门打开一个小缝,二人说明来意,房东这才拉开半扇门,让出个身位。纪然弯着腰,侧着身,勉强挤进门去,门口正对着的是通往二层的楼梯,右手边是一个聊胜于无的厨房,纪然觉得只要四周的墙壁再厚实一些,这个厨房就名存实亡了。房东是一个弓着背的老太太,纪然和她站在入门的位置,就将此处填得满满当当,身后的童瑶只得站在门外。来到二楼,左右两边是两扇紧闭的窄门,正对着楼梯口的是一个没有门的卫生间,卫生间里没有窗户,抽水马桶上没有坐垫,墨绿色的植被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肆意生长,扑面而来的都是岁月的气息。老太太指着西头的房间骄傲地告诉他们:楼上两间房都满了,这层的前一个租客刚搬走,只剩这一个房间了。

纪然强忍着自己的耐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价钱怎么算呢?”“2500一个月”,老太太像是炫耀似的摇了摇手中的钥匙串,叮叮咚咚的碰撞声在小屋子里回荡着,“一次性租三年算你2000一个月。”

弯腰出了门,纪然大口地呼吸着,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气全部置换一遍似的。“看到了吧,现在就是这么个行情。”童瑶抱着手臂,定定地站在纪然身旁,看着他慢慢消化刚才的所见。“还要去其他地方看看吗?”“不用了不用了。”纪然连连摆手,看了看不远处沐浴在阳光下的写字楼群,又回头打量了身后躲在阴影里的小平房,好一会,才重重呼出一口气,“走吧。”

“你论文写好了吗?”“差不多了吧,老师都让我们把技术路线图画出来了。”纪然边走边说,四处打量着新开的传奇广场。

“这件衣服好看吗?”三个小时后,童瑶仍旧站在试衣镜前,摆弄着衣服上的褶子,沉吟不决又不容置疑地向瘫坐在椅子上的纪然问道。“不错,好看。”“你都没认真看呢。”童瑶嗔怪,一边翻着衣服的吊牌。“你说,在一起三年,你都没给我买一件像样的礼物,现在你快走了,就把这条裙子送给我吧。”

站在收银台前,拿到小票的纪然倒吸一口冷气,呆了半晌,还是咬咬牙刷了卡。默默地拎着新衣服走出来。“怎么了,心疼了?”童瑶挽着他,明知故问地打趣他,“是有点贵了”,纪然砸吧着嘴,慢慢说道,“算了,我没法留下来陪你,就让这条裙子陪你吧,它不占位子,不用买房。”

日头渐渐偏西,童瑶拉着纪然一家一家餐厅细细研究,“差不多啦,找一家坐下来就好了,我快饿死了。”纪然抱怨道,说是来看看新开的广场,结果结结实实陪着逛了半天,他实在有些走不动了。“好吧好吧,那就这家吧,港式茶餐厅。”童瑶认真的对比被打断了,有点拗气地跟着纪然走了进来。“想吃什么?”纪然问道。“你先点吧,我不饿。”童瑶有些气鼓鼓。纪然顾不得那么多,拿起菜单看了半天,疲惫的身体却对上面垂涎欲滴的图片没有了食欲,他心里也有气,赌气地说:“我不要吃这个。”童瑶的脾气有些盖不住了:“说要吃这个的是你,现在说不吃的也是你,我刚才就想好好看一下,找一家好吃的,你又不愿意,就要坐下来,现在你说怎么办。”纪然又累又饿,他不想再和童瑶争辩了,他觉得三年来,两人的争吵多得他再也不愿意在余下的日子里再多说一句刺耳的话,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径直走出餐厅。童瑶追了出来,不依不饶地在他耳边继续说:“你就是这样,一有什么问题就想逃避,碰到困难就想放弃,你要是早早做打算,也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纪然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像是陌生人一样的童瑶,冷冷地问道:“什么样子?你觉得我是什么样子?一定要这样你才满意吧?开心吗?”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到再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公交站台的椅子上,童瑶蹲在他的身旁,泪流满面,她紧张地抱着纪然,不住地问他:“纪然,你说过,不管我赌气跑到哪里去,你都会回来找我的呀,你说过,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会不管我的,你怎么自己先跑了呀。”童瑶伏在他的腿上,呜呜地哭着,身后是车来车往的公路。纪然慢慢回过神来,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再看看童瑶,他像是失去了一段四处奔走的记忆,直到熟悉的哭声将他出窍的灵魂扯回这具躯体。

归途中,两人都沉默不语,在地铁站例行公事地相互拥抱后,纪然看着童瑶走入汹涌的人流中,童瑶要回家了。

独自坐在返校的公交车上,纪然默默沉思,或许他和童瑶并没有改变,争吵仍旧一如既往地贯穿着他们,原来他们争吵的内容是两人的习惯、生活方式的不同,而现在更多的却是理念和价值观的矛盾了,也或许,他和童瑶并没有眼下这段日子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美好,精心呵护的外表下,都是相互隐忍和咬牙坚持,而他要离开的讯号提前透支了双方所有的力气。

他给童瑶发微信:我觉得自己太用力,以至于有些忘我了。

对面很快就回复了: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昏暗的公交车上,刺眼的手机屏幕静静地看着他。

最后的那段日子,纪然的脑海里都是一片空白,只觉得时间原本像一条蜿蜒的河流,缓慢寂静地流淌,到了毕业季这个崖,就像瀑布一样,唰地一声掉下去,连同一起失掉的,还有那些兵荒马乱的记忆。

他只记得,乱哄哄的毕业照拍完之后,深埋心底的那些宣泄和仪式,连同那些定好的100天计划,和最终没能如愿的想法,都被那天火辣辣的太阳蒸发地烟消云散,宣告了他学生生涯的终结。宽大不合身的袍子,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学士帽麦穗,使他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

那天的鸡飞狗跳结束后,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在食堂里往肚子里塞食物,看着对面低头不语的童瑶,已经不愿再费力去猜测对方在想些什么。童瑶一口一口,很慢很慢地咀嚼着,有点漫不经心地说:“纪然,这是我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纪然突然觉得恍若隔世,眼前这个小姑娘,像是昨天还羞答答地点头,做他的女朋友,陪着他好好过日子,转眼就只能留在回忆里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一天天这样过,这样争分夺秒,用力过度的生活,也不会增加他们在一起分毫的机会了,明天一早他就将离开这座城市,离开熟悉的大学,和曾说要相伴一生的人。

几年后纪然回头再去想,脑子里只有离别的车站,自己和童瑶的哭声此消彼长,却在周遭呼啸的人流和震耳的列车播报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再往下,就没有清晰的记忆了。他不知道是潜意识抗拒再回想起这段往事,还是大脑压根就不想记住那些痛苦的场景,好让他但行好事,莫问来路。只是如今行走在车站里,机场中,看到或者相拥而泣,或者依依惜别的场面,都会默默地偏过头,不忍直视。有过多少美好的曾经,就会有多少痛苦在离别时,欢送你离开自己最亲密的人,去向最陌生的远方。

关于童瑶的近况,纪然已经无从得知,偶尔想起,都是电话里最后那句:“别再来找我。”自此打消了寻找的念头。这些年过去,有关她的联系方式就像是在战争中流离失散的亲人,再也找寻不到,即便是曾经那么频繁互动过的社交网站,如今也如森森野草长满墓前,毫无生意。他常常一个人问自己:是忘了吗?但下一刻就摇摇头,他到现在都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和她第一次拥抱时月光洒满肩头,校园旁踏过的青草和多少个为了去留问题而争执到泪雨滂沱的深夜,在面包店里,他总会下意识地选择肉松面包,即便这不是他的个人喜好;独自出门时,他也总会不厌其烦地带上雨伞以防天有不测。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让童瑶从他的身体里穿行而过,留下一个和一开始,完全不一样的纪然,他觉得,这就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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