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假意
除了北地与高丽海商,只有少数江淮海商在瑞宋岛参与交易,他们大多是为两淮士绅提供耕牛,有的干脆就是两淮士绅派来的家人,趁着对日贸易结束回返,顺路捎些牛马回去。这些商人会额外多买一成牲畜,免得路上病死,回去不好与主家交待,他们习惯于海州落岸,若有死伤多的,也可以互通有无调剂,算是一种简易的合作。寻常来说,总有富余出来的牛马,因此便在海州形成了季节性的牛马市,当地守令权作不知,只是差了心腹公人去管,称得上一团和气,附近州县农人也都知道海州马市的声名——价钱公道,而且时有物美价廉的谈资。
张述古的报社历年都会报道海州马市,一来是杭州或者说两浙路的读者,喜欢那些凭借个人眼光与口才,少花钱买好物的事迹;二来海州公人们也愿意给报社探事们润笔,请他们为之张目。
今年他原不必亲来,不过去岁仲秋会后,他报社里对官债的涨跌预测很有远见,得了士绅们喜爱。过年时便有两家请他去商谈,最终添了人工与本钱,托他专心兴办食货评论,二月里又有三家士绅也来抬举他,这却是他报道日本使节随从客死杭州的缘故,当时杭州城里由此引发一番报战,你来我往,新闻纸卖的不亦乐乎。不管如何讲,几位士绅总是寄望他的报社能在时评上与《海事商报》相抗,而非专心于俗闻旧典。为此他与几位东主商定,报社除了《东南俗闻》外,还准备新办一份《武林时评》。这武林便是指杭州武林门,道文报社正在武林门附近。三月起,张述古便专心于《武林时评》,《东南俗闻》则另找探事去采风,如今他手面阔绰,亦肯用人代劳。
今次与他同来之人,便是他手下新的探事。倒不是他早有准备,而是一位东主选来的私人。
“老蔡,这便是入海州的官道了,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海州西门。”
蔡世佑点点头应下,态度恭谨,只是心中还有些不适。
他那日在婚宴上被沈万千瞧见,后者便起了疑心——蔡世佑应募时原说并无家小,本地除了一位道人亦无故旧。沈万千没有声张,只是与人说看上了一个窈窕淑女,过了半个月才派人盯住蔡世佑。蔡世佑与那道人讲说造船技法时,因为带了纸笔,画的有图样,便被沈万千拿了确实。道人跑的虽快,却不是没有人识得,事情很快牵涉到引荐那道人的江淮名士徐宗头上,彼此闹的很僵。沈万金从江宁回来听说此事,便吩咐将杭州船坊工匠打散,派到江宁去,只在那里造作江船练手。仔细选捡后才能进入沈家的主要船坊,参与新式车船造作。沈万金虽然以和为贵,没有大力追究,沈万千却不肯咽下这口气,他用飞书请黄舒帮忙,得知那杭州的道人与延庆观的李灵济一同拜见过太府寺卿贾道之,而李灵济这个牛鼻子又与李开来和贾克朝往来甚密。黄舒在信中点到即止,并没有说李灵济与谁勾结,不过沈万千却认定是李开来所为,除了李开来有船坊而贾克朝没有外,李开来只是一介商宦,连院贡生也是捐的,而贾克朝却有个封侯的族叔,报复起来自然不方便。
沈家兄弟在京时,为李开来强借车船,已经彼此不满。沈万千这次便将罪魁扣在李开来头上,随即向杭州、苏州、江宁以及开封府四地官衙申请特许专利之权,只待有一地批复,便就向太府寺提告,申请新式车船法式适用全国。这般行事,原只算本分,士绅们亦无话讲。只是此事牵涉名士徐宗,沈万千的举动仿佛重重落了徐宗的面皮。江左小报便调侃道:“仿佛捉贼并不紧要,只是于人前将腰间钱囊处系好铃铛一般。”
“纵贼悬铃”一词遂成二月间宠词,士子农夫皆有所知,几个文社还出了特刊,除了几篇歪词酸诗外,还这词进行一番解说评析,以为这词简练、切实,用的极好云云。只是没几日便被人砸了文社,很吃了些苦头。
于这种风波中,蔡世佑自然免不了受罪,好在沈家并没有真的将他入木三分,他的妻小得以保全。他初以为是南人和煦,不讲杀伤的缘故,后来见到那步家大娘,才知道自己能保住小命,实在是侥幸——若不是步家插手,他儿子或许就要去慈幼局读书了。
蔡世佑倒没有矫情,只是老实与步家签了五年家仆长契。原本步瑶问他是愿意回军中效力还是给步家做家仆,他没有犹豫的选了后者。步瑶当时有些失望,但蔡世佑并没在意,这时候他只是想报恩罢了。
即在步家做仆人,那便须得听主家安排,步瑶原本想使他陪张君宝去游览东南山川,也算眼不见为净。不料张君宝却迟迟未来杭州,孔夫子忌日前才收到信件,说是老母病逝,须得尽孝。万伦因此也郁郁了几日,所幸张君宝不来,他也不再提去岐国看看陈辉的事。
闲来无事,只能教训家丁护院的蔡世佑,便被步瑶打发来了张述古的报社,美其名曰:人尽其才。
蔡世佑随着张述古下车,逛了一遍牛马市,心中已有一些方略,不再感到不适。张述古又为他引荐了几位公人,两下里倒是很快熟络。张述古还要赶回杭州主持报社,委托故人买了当晚启程回杭州的船票。
他临别时嘱咐蔡世佑道:“来时道路我已带你走过。自这里回返苏州也便当,在西门那便有车马行,做了五代的字号,尽可信得。你回返苏州后,便依我教的采风探事,遇有大事,你不要吝惜银钱,只管飞书报我。社里来销账。”
“是。”蔡世佑声音洪亮,依旧是行伍旧习。
“嗯。你是步家仆人,规矩想来是极熟的。贵府既派了你来放差,你只管好生去做,我办报以来,从不拖欠。探事的薪资奖赏,你也一般无二。”
“是,多谢张官人抬举。”
“谈不上,谈不上。”张述古摆摆手笑道,“只是做探事须得忍得住,行事小心是其一,言语亦要小心。”
蔡世佑点点头示意明白。
张述古见他确实明白,便就留下一副钱囊,说是公中使费,包括了他在苏州租房落脚的花销。
两下便就作别。
蒙蒙细雨,倒教天气显得凉爽。丰山谷地夹河而生,沿着金河与宿坂原相接,乃是东岐东南一处福地,金河三姓原本在此比邻而居,家庙与墓园一同兴建于此。后来各自富贵秉政,于城中建设宅邸,家庙与墓园却不曾迁走。陈氏一门卷入大案,许多忠臣义士便要拆其家庙,狄文泰也颇为意动,袁继恩赶来后还建议发棺鞭尸,以威吓叛逆。
这倒不全是袁继恩狠辣,实是狄文泰动身在即,他本就不能久驻东岐,贻人口实,须得速速回归本郡才是。而狄崇祐遇刺也造成了狄氏人手短缺,不得已将熊烺阁派去了真腊主持,将狄崇礼调回西岐,准备派来东岐主持。正月里便下了公文,许配故平原侯之女舒城县主给狄崇礼,紧接着便晋狄崇礼为威远将军,这本是公室或者公室姻亲所获寄名军职。当时东岐诸卿虽然狐疑,但一见狄氏欣然领受,便心里通透,知道这只是狄崇礼接任征虏将军,继续掌握东岐防务的前戏。
人有旦夕祸福。
威远将军狄崇礼正月里便意外落马,郎中们奋力抢救,奇珍异宝无所不用,总算夺回半条性命,只是原本弓马娴熟的狄崇礼却只得不良于行,志气消磨。狄崇喜本人屡次激励,仍不改旧志,希望狄崇礼能去东岐主持。在给长子的信中,狄崇喜要求狄文泰与袁继恩一道回返,不必再管东岐,先要将西海及真腊理顺。
如何在离开前震慑那些心怀二志之人,亦是狄文泰所思所想。忠臣义士与袁继恩的建议曾令狄文泰心动,但被云海大和尚所劝止。狄文泰对云海大和尚恭敬有余,信服不足。
他当时直言问道:“除恶务尽。不如此谁知叛逆下场。”
云海大和尚没有直接回答狄文泰,反而说道:“晋景帝夷李丰三族、废魏帝芳为齐王。后即有淮南三叛【1】。今狄氏能夷陈氏三族否?”
“不能。”狄文泰随即回道。
夷三族,通指“父族、母族、妻族”,以金河陈氏的姻亲故旧,若是夷三族,定然牵涉公室与诸侯,这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能废君上否?”
“不必。”狄文泰想了想说道。
“既不必废君上,又不能夷大臣,此宽宥之势也。以宽宥之势而行严苛之举,徒然自曝其短,结怨而不得利。今雷霆必当止于陈氏五家。法有度称威,无度即虐。陈氏等五家祖宗亦是国家功臣,此世道所公认,望小侯爷三思。”
狄文泰初时不置可否,但随后接受了宝镜寺的提请,允许其兼并陈氏家庙,改称奉宥禅院,其余四家家庙也相近为名寺兼并,墓园亦随之并入。
细雨之下,禅意之中。僧众的午课尚未结束,丰山故道上的奉宥禅院便迎来了第二拨访客。
“见过李关司。”狄文泰侍卫在路旁挡住了李谔一行。
“我有事见小侯爷,烦请通报一声。”
“不知是政务还是军务?”
“既是政务也是军务。”
侍卫见李谔不似捉弄,连忙点点头,使人看住便自去见狄文泰。
李谔没有久等,很快就来到了狄文泰身旁,狄文泰没有立刻与他寒暄,李谔并没有计较,也一同盯着那墓前的神道碑看。这里正是陈辉之墓。虽然被处以极刑,但狄氏还是默许宝镜寺为陈辉做了衣冠冢。只是全城也没有谁肯为其做墓志铭,因此墓里只有一副空棺与几许旧衣物。倒是神道碑立于道旁,供人往来观看,所以狄氏派了差,由文章院的侍从们写的清楚明白。
叛逆二字,决不许洗脱。
“一时出神,有劳李兄久候。”
“无妨。小侯爷天纵英才,能见君失神,亦是某万幸。别人想见还见不到嘞。”
“李兄有事直说就是。”
“小侯爷先公后私,实是我辈楷模。”李谔奉承一句,转而说道,“本国东归海商来报,讲那周人封锁了西海通路,严厉索查往来商民。”
“是何缘故?”
“正月里周人攻破遮楼其都城,随即向党项人宣战,号称要助顺讨逆,为朝廷分忧。”
“多半是胡吹,为了勒索天竺诸国。他既借道曷萨拉国,怎地会不‘假道伐虢’便就与那党项人开战?”狄文泰心里颇为不满。向党项宣战这等惠而不费的事情,岐国本要做,却因为五大臣出奔之事,搞得迁延至今,倒教柴家得了先手。
“实情尚未探明。”李谔分辩一句,“如今紧要是国中军民皆西去受阻,若是运得军器便就当场索拿,听说亦不为难,只是扣在近处不许离开。”
狄文泰本能的想问凤衍功那里有没有回信,但李谔只是关司郎,并不预军事,问了只是白白泄机。他索性反问道:“李关司既来,想必是税款不如意?”
“正是。小侯爷真真明察秋毫。因得这周人作梗,今春关司抽税降了两成,但军旅措置又比往年为多……”李谔一见狄文泰皱眉,连忙解释道,“当然,再穷不能穷军旅,毕竟国家柱石,只是诸般生计亦须维持。”
“军民如阴阳,何必分立而取?李关司若有良策尽管说来听。”
“小侯爷真知灼见,真知灼见。在下的确有一得之愚。去岁卢用正与谢景昌等十余人于大理、真腊交界处措置农园,商借了不少钱款,其后都中各家闻说,也纷纷来商借,若是催他们归还,国用周转也就无虞。”
“那倒要累李关司损失不少息钱。”狄文泰调侃的说道。
“些许息钱不过锦上添花,若能收回用于军务,免得周人逞凶,于商民无异于雪中送炭。此等事上,在下不敢以私心坏国事。考课不过定一人荣辱,军旅却是定一国兴衰。这等大事非小侯爷不能裁可,故此在下冒昧来请见。”李谔姿态做得极足。
狄文泰心里反感,但却不好说重话,只说道:“难为李关司了。”
“分所应当,分所应当。”
“不过放款应该有契约吧?李关司如今收他们款项,就算不违契约,他们此时也多半变不出钱财吧?”
“小侯爷……”
“李兄直说就好,不必客套。”
“是。他们虽然没有钱还,不过朝廷有。嗯,结算钱庄有。”李谔笑道,“这番贷款的都是名门高第,人品足,恒产亦足,断不至于逃债。凌州亦设有官债公所,只要都中肯作保,便就能委托凌州结算钱庄发行私债,并于凌州甚至广州的官债公所交易。”
“这有甚好处?”狄文泰于此等细务并不精通,熊烺阁又不在身边,他只好直白的问道。
“好处便是用朝廷的钱来解国中之困。因着在凌州发行,一旦小侯爷与柴家真个切磋,到时虎翼军总不会为难。且如今官债形势极好,公所内一片涨声,若是私债亦得发行,也算的凿壁偷光,几个月下来,利息反倒能赚回来。若是都中肯与朝廷相谈‘官债坐支’,那就更好不过。”
“这个不行。”狄文泰明白了李谔的意思,但明确拒绝了向宋廷申请“官债坐支”的建议。这番私债发行于国家有何好处狄文泰并不清楚,就算有坏处也不大,都中作保并不为难,毕竟发债的都是岐国势要之家,要都中作保只怕多半还是因为官债公所的公文要求,否则何必如此画蛇添足。
但这私债发行,于李谔本人一定是有极大好处的。
中饱私囊?不,根本用不着。只要李谔能决定发债的顺序和还款的顺序,他就一定能收到好处。
真是该杀。狄文泰边想边摇了摇头,可他做不得快意事。毕竟第一要务是处置真腊与西海,如今还添了周国封锁海路这个麻烦。他没耐心再留在东岐与这帮混账周旋,那便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李谔见他摇头,还以为他看出关窍,心里有些紧张,正自寻思如何补救,却听得狄文泰说道:“某于食货庶务并无所长,自当以李兄建议为准。只要都中公议允可,某绝无干涉。”
“啊。小侯爷虚怀若谷,虚怀如谷啊。难怪小侯爷麾下将士用命,同仇敌忾。想那几个蟊贼,哪里会是小侯爷对手,早晚被小侯爷一举荡平。”李谔连忙奉承道,说道“一举荡平”四个字的时候,还加上了戏曲动作,有些手舞足蹈的模样。
狄文泰闻言一笑,看着李谔说道:“李兄,你可知方才初来时,某为何出神吗?”
“在下鲁钝,实在猜不到。”李谔想了想才说道。
“某正在等候陈文耀的回答。”
“回答?”李谔装作好奇的问道。
“不错。”狄文泰转身指了指陈辉的墓,随即盯着李谔说道,“某问他,今日于地府见到他叔父陈元立,一家团聚。后悔了没有?”
李谔被狄文泰盯得心里发毛,强自睁大眼睛,咽了口唾沫。他随即笑道:“不知那逆贼如何回答?”
“回答?我出神半天,也没等来回答。”狄文泰笑着摇摇头,“狄家世代忠良,功在社稷。某又久历军伍,一个叛逆恶鬼何敢于我面前现身?”
“自然不敢,自然不敢。”
“但人却敢。”狄文泰说完看了一眼陈辉墓,又看向李谔。
李谔面色平静的看着狄文泰的眉心,眼神没有任何犹疑,朗声回道:“小侯爷所言极是。叛逆之人多是人面兽心,须得谨防其使诈作伪。都中虽然高门云集,但亦难免有不肖子孙。还请小侯爷多家提防才是。”
砰砰砰砰砰砰。
李谔心情紧张,却竭力平缓呼吸,猛然增快的心跳逐渐放缓。
狄文泰听他气息如常,也没有深究,只当寻常话语。他点点头,便轻轻拍了拍李谔肩头说道:“有劳李兄挂念。若无他事,便一道回都中吧。”
“固所愿也。”李谔欣喜的说道。
【1】曹魏时期,为反对司马氏专权,淮南先后发生毋丘俭、文钦、诸葛诞叛乱。毋丘俭、文钦为司马师讨平,诸葛诞为司马昭讨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