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常常被欺负。
有一次被几个不良少年堵在小巷子里,眼看着就将迎来一顿暴打。对方人多势众,瘦瘦小小的我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埋着头,听到他们狞笑着向我走过来,脚步声越来越杂乱。
随后一道阴影覆盖上来,我抬头,看到一个女生站在我面前。
她冲我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去对不良少年们说:“代表月亮消灭你们。”
不良少年开始哈哈大笑,为首的那个人叫赵小颜,已经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我感觉我的头埋得更低了。
脚步声急促地向前奔来,我感觉我身前一股风跑了出去。不到一分钟,就听到面前“哎呦哎呦”地叫唤,我抬起头,看到不良少年们全都倒在了地上。
赵小颜还捧着肚子,但脸上的表情尴尬至极,那个女生站在他面前,怡然自得地扭着脖子。
赵小颜果断地蹲下来,拱手说:“女侠饶命。”
“女侠”回头用手指了指我,说:“他,我以后罩着了,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
女侠后来成了我的女朋友。
她有一个不那么女侠的名字,叫月亮。
2
那是1999年的春天,月亮对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问:“为什么?”
月亮说:“我要去拯救地球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月亮又变成了那个我一开始认识的“女侠”,走路带风,英姿飒爽,这些年来所有被她驯服的不良少年都在她身后,叫她帮主。
月亮从那一天就消失了,她不再来上课,我也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有什么亲戚朋友。
有时候我望着桌子上厚厚的高考习题,会想:她是不是就是为了逃避高考,所以才离开的?只是就不能用个好点的理由吗?拯救世界什么的,实在是生命无法承受之扯淡。
可那天我还是对她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跟月亮一起消失的,还有以赵小颜为首的不良少年们,这一点我毫不意外,让他们参加高考,还不如让他们去打外星人。
1999年7月7日,高考开始。
那一天,第一艘外星飞船降临地球,炸掉了半座实验楼。
学生们叫喊着跑出考场,站在操场上,兴奋地朝着外星飞船直嚷嚷。
跑出教学楼后,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巨大的外星飞船笼罩住整个校园,仿佛黑夜。
我抬起头,隐约看到青天白日下,出现了两个月亮。
月亮发光了。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几架战机,对着外星飞船一顿激射。外星飞船表面亮起一层白光,挡住了这些攻击。紧接着白光汇聚成束状,向战机扫射了过去。
月亮更亮了。
战机上笼罩着银色的光芒,外星飞船的攻击对它们毫无效果。
战机和外星飞船开始你来我往地进行中门对狙。
战斗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
最后,四面八方飞来更多的战机,外星飞船独木难支,最终逃离。
战后我看着从战机上走下来的赵小颜和他的小伙伴们,心里五味杂陈。
赵小颜看到了我,把我拉到一旁,说:“帮主有话让我带给你。”
我一时恍然,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帮主就是月亮。
我说:“她在哪?”
赵小颜说:“帮主说,如果你想她,就抬头看看月亮吧。”
我抬头向天,不是错觉,天上的确有两个月亮。
“就因为你也叫月亮,所以就让我看月亮是吗?再看那月亮还能变成你不成。现在外星人都打来了,你不是要拯救地球吗,那你倒是出现啊。”
我望着月亮,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月亮并没有回应我,回应我的是赵小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右手张开伸到我面前。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说:“帮主还说了,当时跟你分手太急了,有些东西忘了拿。”
我感觉我的胸口被狠狠地击中了。我解下胸口的月亮挂饰,准备将它甩给赵小颜,但他在我这么做之前就先一步夺了过去,甚至不给再说话的机会,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3
从那天之后,大量的外星飞船涌入地球,地球上的一些隐藏力量也逐渐浮出水面,与其展开了多次较量,双方各有胜负。
地球进入了全民抗战时期,几乎所有的有志之士都申请加入军队,对抗邪恶的入侵者。
人类对抗外星军队的主要武器就是那天我看到的的战机,后来我得知它被命名为“曙光”,曙光号的能量供给不是地球上以往所知的任何能源,据说是一种神秘的新能量。
驾驶曙光号的人员选拔极其苛刻,我用了两年时间,终于达到了这个要求。
我站在其中一台即将属于我的战机前,久久凝望着,想象着我驾驶着它,飞得越来越高,或许能飞到月亮上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飞到月亮上就能见到月亮的感觉。
这时,一双手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去,只见一身军装的赵小颜一脸严肃地盯着我。
他说:“你被罢免了。”
一切就如同两年前,他再一次夺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
我不甘地问:“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对赶来的队长说:“把他下派到军工厂。”
队长看了看我,说:“可是,他是我们组最优……”
“把他派到军工厂,我不想重复第二遍。”赵小颜打断了队长的话,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队长对我歉意地摇了摇头,也离开了。
抗战的消耗巨大,两年时间里,地球修建了无数座军工厂,专门用于提供对抗外星所需的各类武器。
那天以后,我离开了战场,一直在军工厂里拧螺丝。
一年里,我拧了无数颗螺丝。抗战的死亡人数变成了数据,我觉得死的人比我拧的螺丝还要多。
“疾风小队全员阵亡!”傍晚的食堂大屏幕上,照旧播放着每天的抗战情况,我以为我早已对这类情报免疫,但当这条消息出现时,我的心里涌出一阵难过。
如果当初没有赵小颜独断专行的决定,现在我也是“疾风小队”的一员,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救下他们?或者,跟他们一起阵亡?
这晚的工作我总是心不在焉,拧了一年的螺丝,我心中早已不怨赵小颜了。
思绪乱飞时,便也顾不得周围了。直到旁边那人走到我面前,我飞舞的手碰到了他高高垒在胸前的箱子时才回过神来。
箱子里的东西哗啦啦地往下掉,一股脑地全摔我头上。
就像是毒液一样,我的眼睛瞬间被一股辛辣的液体攻击,等我反应过来,上下眼皮已经合在一起,再也睁不开了。
是胶水进了眼睛。
我跑向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往眼睛里使劲灌水。
几分钟后,眼里的疼痛稍减,但还是睁不开。
我捂着受伤的那只眼睛,走到了军工厂外面。
外面星光满天,交错的道路两旁种满了梧桐树,我蹲在其中一个路口,受伤的眼睛一直在往外流眼泪。
忽然我觉得有月光照在我身上。
受伤的那只眼睛缓缓睁开了,但眼泪还是流个不停,我透过泪帘看人间,在我前方不远处,月亮向我缓缓走来。
她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轻轻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我说:“不关你的事。”
她说:“还在生气呢?”
我扭过头去不看她。
月亮也没有说话,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着,我突然害怕这只是我的幻觉,于是我偷偷转头去看她。她侧着脑袋,微微仰着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梧桐树的树尖,坠着一个月亮。
月亮开口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我说:“不行啊,你不在,赵小颜又开始欺负我了,你回来吧好不好。”
她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说:“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
我感觉到她向我靠近了一点,她的双手环过我的脖子,然后轻轻在我受伤的那只眼睛上吻了下去。
眼泪又一次如同决堤之水了,一股难以言状的悲伤在我心底肆意扩散。
我紧紧闭着眼睛,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此以后自己是一个瞎子。
后来我还是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个失去月亮行踪的世界。
4
那天晚上月亮确实回来了,证据之一是我的眼睛好了,所以我看到的不是幻觉。
证据之二是,她那天消失后,我的脖子上又出现被赵小颜拿走的月亮挂饰。
我把挂饰举过头顶,把它放在夜空中两个圆月中间,仔细端详。
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我的视野中,黑影快速移动着,并在我的视线里越变越大。
不多时,我的身遭响起此起彼伏的警报声。
越来越多的黑影从天空中扑了下来,像暗夜里捕食的鸟儿。
外星飞船袭击了我所在的军工厂。
等到救援战机赶来,军工厂已经化作一片废墟。按理说,军工厂所在是一处绝密,外星飞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找得到才是。
这是第一起军工厂袭击事件。
我们被转移到另外一个军工厂。
临行时,我又看到了赵小颜,他意味深长地像我看了一眼,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感受到月亮挂饰紧贴皮肉的触感。
不能让他再拿走了。
这次赵小颜没有跟我交谈,他驾驶战机一飞冲天,我看到他似乎在喊着一句什么,但天空隔绝了声音。
宁静的军工厂生涯很快又在外星飞船的袭击中被打破了。
我和幸存下来的人再次转移。
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后来我已经数不清我被转移了多少次了,外星人不知道怎么掌握了我们地球军工厂的位置,接二连三地前来攻击。
5
警报响起的时候我并不在军工厂里,我只来得及看到飞船投射下一颗光球,紧接着,军工厂在爆炸声中变成了一片废墟。冲击波把我推向远方,我的背重重砸在了一片墙上,我甚至感觉自己的脊柱已经断了。
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在一个垃圾桶旁边醒了过来。我站起来,舒展着筋骨,身体并没有任何损伤,连疼痛都没有。
而当我环顾四周,发现身在一处小巷内,巷子外面不时可以看到有人影走过,显然这里已经不是原来外星人袭击的地方了,只是不知为何竟来到了这里。
这时巷口有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的兜帽遮住了整个头部,像是西方电影里的巫师。
黑袍人向我走了过来,他们很高,即使已经快到了我面前,我依然看不到他们的脸。
他们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其中一人说:“拿来。”
我不明所以,那人却好像不耐烦起来,居高临下向我一拳打了过来。
我躲闪不及,摔倒地上,身上火辣辣地疼。
那人又说:“拿来。”
我向他望去,此时他们两人的兜帽都已经取下,我看到了他们的样子。
站在我面前的,是两个外星人。
我在电视报道里看到过他们的样子。
其中一个外星人从长袍后拿出一个管状的东西,对准了我,我知道,那是他们的武器,相当于地球上的枪械。
长管口开始发出红光,而且越来越亮,我闭上眼睛,那一刻脑子里突然出现月亮的身影。
耳边轰鸣。
我站在原地,毫发无损。
向我“开枪”的外星人弹射到两米外,身后的墙壁凹进去一个人形,他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另外一个外星人放弃了我,死死盯着巷口的方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月亮从那里缓缓走了出来,一脚踩在倒地的外星人背上,伸出一只手指着我,说:“他是我罩的,谁敢动他。”
外星人举枪朝月亮扫射,月亮站在原地,身上笼罩着一层银色的光。
外星人见攻击无效,忽然朝着天空吹了个口哨,一架轿车大小的小型飞船从天空中飞了过来,飞船投射下一柱白光,外星人站在白光里,慢慢升空。
月亮对此视若无睹,慢慢向我走了过来。
她走到我面前,说:“怎么又被人欺负了呢。我们回家吧。”
我起身跟在他后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我回头望去,夜空中绽放着一朵炫目的烟花,几架战机穿过烟雾,飞向远方。
6
我和月亮在一个没被外星人占领的城区里安居了下来。
虽然她跟以前有所不同。
比如她在拌面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地,汤汁洒在衣服上也浑然不觉;比如她的话比以前少了很多很多;比如她总是晚上一个人站在窗子前面,我问她在干嘛,她总是回眸对我笑笑,美其名曰“赏月”。
我探身出去看,嗯,天上那个月亮是挺圆的,说起来,都圆了半个多月了。
但她好像没有怎么笑过了。
赵小颜总是时不时就来我家蹭饭吃,最重要的是,这厮每次都是空手来的。
饭后他们都会趁着我洗碗的时候单独在房中密谈。
电视里不时传出消息,战争的天平逐渐向外星人那边倾斜。
赵小颜来蹭饭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一天,天上的月亮被外星人炸了。
那天晚上,月亮对着黑暗的夜空,泪流满面。
赵小颜坐在饭桌前,筷子不安地在小炒肉里搅动着,我走到他面前坐下。
我说:“只有这种能源吗?”
赵小颜看了看我,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有且只有这一种。”
我说:“我们能赢吗?”
赵小颜痛苦地摇着头,说:“赢不了的。”
我说:“那为什么还要打,不打了,就让我们每个人都快乐的度过最后最后的这段时间不好吗。”
赵小颜说:“如果我们不打,那最后的这段时间就不会存在了。”
我低着头,右手死死地抓住胸前的月亮挂饰,然后抬头对他笑了笑,“月亮公主什么的,真的是生命无法承受之扯淡啊。”
7
月亮就是月亮。
很久很久以前,月亮和哥哥在遥远的夜空中寂寞和永恒地漂浮着,然后有一天,他们被一个叫地球的星球牵引而来,开始围着它不停转啊转。
小月亮很无聊,所以只能每天都看着地球发呆,有一天,他看到地球上一个沉默寡言小男孩,他总是被同伴欺负也不还手。
小月亮每天看着他,为他叹息、为他难过。于是哥哥对他说:“你去帮帮他吧。”
然后小月亮来到了地球上,对所有欺负小男孩的人说:“他是我罩的,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
后来外星人就打来了。
人类打不过外星人的,他们需要月亮的能量才能勉强跟外星人对抗。
8
打发走赵小颜后,我来到月亮的面前。
没有了月光,窗子外面一片黑暗。
我说:“以后想你的时候,我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我把月亮挂饰挂放到月亮的手心。
夜空中又升起一轮圆月。
人类再一次得到月亮的帮助。
而我,终于再一次,永远地失去月亮了。
9
捷报连连。
外星舰队节节败退。
人类联军一鼓作气,收复了地球上此前被攻陷的百分之八十失地。
外星人被逼得离地球越来越远。
照此情形,不出数月,就能把他们一举击溃。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等人类联军发觉,月亮已经被蝗虫一样的外星飞船团团围住。
赵小颜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们上当了,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把他们消灭得差不多了,但其实他们就像蚁后和蚁群一样,只要蚁后还在,他们的飞船就源源不绝,那是个大黑洞。”
他说的“外星蚁后”就是月亮旁边那个肉眼可见的外星母舰,与其相比,月亮就像一个小圆饼。
我说:“换句话说,只要把那个大家伙干倒,我们也就赢了?”
赵小颜深深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以后才说:“我们已经组织了军队,两天以后,发起进攻。母舰太大了,要想靠近它,毁灭它,只有一个办法,我是总指挥。”
赵小颜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蹭饭了。”
我知道他说的方法是什么。
我点点头,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瓶酒。
我说:“为你践行。”
10
这是我第一次驾驶真正的曙光号,短暂的生涩之后,我很快熟练了起来。
赵小颜此时睡在我的家里,没有两天两夜醒不过来。
酒里被我下药了,就当是报复你以前不让我进军队。
虽然我知道那也是别人授意的。
遥远的夜空里,外星飞船蝗虫般开始向月亮进攻。
数十万架曙光号同时升空,这是人类最后的背水一战。
我向着月亮越飞越近。
“不要来!”
“不要来!”
“不要来!”
月亮的声音不停在我脑海里响起。
我目视前方,用意念作答:“这次,换我保护你。”
外星飞船的攻击猛烈。
月亮的光芒愈发黯淡了。
我脑海里,月亮的声音越来越小,断断续续地。
“你呀……要照顾好自己啊……被让人欺负……我罩着你……”
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曙光号撞向外星母舰。
飞蛾扑火,蚂蚁噬象。
一团又一团烟花在我眼前炸开。
对讲机里是战友们生前最后的怒吼,他们咆哮着,献出自己的生命。
“代表月亮消灭你。”我大喊着,驾驶曙光号撞向了近在咫尺的母舰。
尾声
姐姐的儿子睁着大眼睛,双手撑在桌子上,拖着下巴,对我说:“你骗人,这都是你编的。”
我循循善诱:“怎么能是编的,这可都是绝密,你可别到处说啊,当年可是签了保密协议的,泄露了我可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小外甥站到桌子上,“舅舅是吹牛大王,老师说,吹牛大王长鼻子。”
我踩在凳子上,把他拉到我面前,逼迫他直视我的眼睛,恶狠狠地说:“小屁孩,本舅最后再跟你说一遍,我说的都是真的。”
小外甥突然朝我笑了笑,然后“哇”得一声就哭着跳下桌子,边假哭边说:“舅舅欺负人,舅舅就是吹牛大王,这个世界上就是没有奥特曼,没有光。”
我走向门边,和姐姐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然后,抬头,目光越过屋顶,看向夜空中那轮圆圆的月亮。
夏日的夜晚十分凉爽,当天晚上,我睡在院子里面的吊床上,身上洒着一层薄薄的银色月光。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决定了人类命运的夜晚,在我以为是我生命最后一刻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倔强的声音再次闯进了我的脑海:“我说了,你以后,我罩着,所以没我允许,你不准死。”
我仰面向天,月光晒干眼泪,我伸手抓住月亮。
那是我的月亮,我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