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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晚上的约会取消了，许诺交了稿子就去看父亲。
许书诚住在师大附近的教师公寓。许诺坐了半小时地铁，出来才可远远地望见那幢米白色的高楼，然后再拐进一条熟悉而静谧的小街，每次走在这条路上脑子里总会被争先恐后地塞入很多东西。
父亲已经在城北独居了15年，极少回到市中心的家里。那年许诺第一次看到冷静干练的母亲隐忍地哭泣，父亲则拎着简单的行李消失在门外。
11岁的小女孩儿早已明白了察言观色，她悄悄地掩上自己房间的门。她不能出去，否则妈妈会尴尬；她也不能去追爸爸，否则父亲会进退两难。那一刻她想到的是，自己快要和班上的小雨一样了，如果父母离了婚自己将和谁在一起呢？
然而，15年过去，他们似乎没有离婚，只是分居。分居后的两个人偶尔见面倒都客气友好，许诺也习惯了在两地之间穿插，把父母各自的消息告诉对方。
大学毕业前，每个周末许诺都会去给父亲送爱心餐，那是母亲亲手做的红烧牛肉，许诺喜欢吃，许书诚也喜欢。母亲一周只做这一顿饭，大概也只做得好这一样菜，所以每次都做很多。母亲豪气万丈地说，许诺咱俩放开肚皮吃，吃不了你拿去接济谁我不管。
许诺偷偷地笑，去锅里剩下的菜中挑大块的肉装起来，一转头却看到台面上放着已经盛好的一碗，满满的，旁边是刷好的保温桶。倔强的妈妈是不会装好递给女儿的，如果女儿问，她一定会说那是给你留的。但许诺知道该怎么做。
前几年这个城市还没有地铁，许诺就抱着保温桶坐在晃悠悠的公交车上，夕阳透过窗子照进来，打在她年轻光洁的脸上，眼前便浮现出妈妈忙碌却温柔的身影，爸爸欢喜又亲切的笑容。她无数次地希望，这样的情景能时常一同出现在生活里，真切的，现实版，那该多好。
许书诚见到女儿时总会问，韩大夫最近好么？一次看到许诺戴了副眼镜，不禁揶揄道，“哟，某人怎么能容忍自己女儿身上有疾病？”许诺笑嘻嘻地答，“我这才100度，偶尔戴戴装文艺青年呢。再说妈又不是眼科医生。”
而韩靖见到女儿回来就问，许教授近来咋样？有一天居然打电话问许诺，《百年孤独》里有几个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许诺答不出，只记得里面乱七八糟子子孙孙的好像很多。韩靖得意地哼道，“嗬，堂堂外国文学老师的女儿连这个都不清楚。”
许诺很乐意看着两人耍这种小把戏，她一度觉得自己的父母好奇特，也许他们的确不适合一起生活，感性的爸爸与理性的妈妈之间又有多少相同爱好共同语言呢？如果有些事情看不懂，那索性不要乱插手就对了。
也不知道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作怪，许诺在选择自己人生方向的时候，故意避开了师大，避开了中文系，当然也避开了医学院。大概心里是在找寻一种平衡，在父母中间，不偏向于任何一方。18岁，她入了D大，学新闻。
即便如此，许书诚还是美美地得意了一番，怎么说新闻与中文也算沾点边儿，和医学可是没半毛钱关系。然而，许诺毕业，当了报社记者，却是在新闻中心跑医疗卫生线。许书诚知道后恶狠狠地让女儿拿第一个月工资请了顿大餐。
许诺喜欢这样的爸爸，率性的，幽默的，开明的，博学的。想着想着就可以让人愉快地发笑，笑着笑着就走到了公寓楼下，许诺打电话过去，笑眯眯地问，“老爸是打算下来吃呢，还是亲手做呢？”
“咦？”许书诚有点惊讶，“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晚上有事么？”
“我来突击检查呀。”许诺没大没小。
许书诚说，“那你等一下，爸请你出去吃。”想了想又说，“要不你上来等也行，我这有个学生，正和我讨论毕业论文。”
许诺跑上楼，略微犹豫，还是把钥匙重新放回包里，抬手敲门。许书诚边开门边问，“又没带钥匙？”
许诺嗯了一声，匆匆向客厅里扫了扫，就自己到厨房找水喝，父亲的冰箱里永远有为她留的酸梅汁。出来时正好听到父亲对他的女学生说，“回去把最后两个问题再好好改改，抓紧点时间。”
许诺只看到她纤细的背影，门就合上了。
许书诚问女儿想吃啥。许诺扑哧一笑，“说了怕你老人家扁我。”
许书诚眼里配合地露出要扁女儿的“凶光”，许诺妥协，“老爸想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虽然我真的很想吃学校食堂，但鉴于某人要被动地天天吃食堂，我就不故意添堵了，哈哈。”
许书诚眼里的“凶光”已经很快转变为慈爱，“好吧，既然你这么孝顺，那咱们就去吃师大里的小餐厅。”
许诺得意，看吧，欲擒故纵果然有效。
此时饭点儿稍过，小餐厅里人并不多，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许诺感慨，“真的好怀念大学里的饭菜啊。每次一在学校食堂吃饭，都觉得自己年轻好几岁。天啊，我竟然都毕业四年了。”
许书诚文艺地接道，“你怀念的不是饭菜，而是青春。”
许诺叹口气，“如果一辈子都能待在校园里多好。”
许书诚抢白，“谁让你当初不想当老师？”
“不要。一本书讲三十年烦不烦呀。再说，我牵念的也不是校园啦，而是我逝去的年华。真是嫉妒他们。”许诺看着刚走出门的两个年轻学生恨不得要挥拳头。
“可他们有一天也会毕业，也会工作，也会慢慢变老。”许书诚突然严肃起来，“小诺，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儿？感叹岁月可不是你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啊。26岁多好，爸爸的年龄可整整是你的二倍。”
“也没有啦。就是妈最近给我介绍了一个她们医院的实习生，那家伙才24。您说说，我已经剩女到要找个比我小的当男朋友了？”许诺抱怨。
“这个，这个……”许书诚对此问题似乎也没什么见解，只好一转话题，“等明儿爸给你介绍个我们这的教授。”
噗……许诺一口饮料险些呛出来，“您还是歇歇吧，教授给人的感觉都太老了，我不要。”
“年轻的教授。”
“年轻的也不要。”
“那你要什么样的啊，闺女？”许书诚叹口气，突然问，“你在电话里说苏畅回来了，她没跟你提起苏展？”
许诺摇摇头，“爸，聊点别的吧。”
许书诚望着女儿，目光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怅惘及担忧，不过很快他还是笑了，说道，“你看，我差点把正事儿忘了。给爸帮个忙行么？”
许诺狡黠地眨眨眼睛，“让我猜猜，是不是要我帮你给妈挑生日礼物？”韩靖的生日距现在正好还有半个月，每年许书诚都会在这一天回家，并送份大礼。
“不是。韩大夫的生日礼物我怎么能先让第三人知道。”许书诚也学女儿的样子故意眨眨眼睛。
“好吧，那什么事？”
“我想……是这样，我有个研究生，非常优秀，你看你能不能介绍她到你们报社实习？你们主任不是跟你关系很不错嘛，你跟她说说。”许书诚语气中有些犹豫，这可是他第一次让女儿帮这种忙。
“行，那我帮您问问。”许诺干脆地答，但加了一句，“女学生？”
许书诚点头。许诺便不再问了。两人好半天都没说话。
后来许书诚先打破沉默，他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这女孩儿很努力——”
“我知道了。”许诺打断父亲的话，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父亲从来不喜欢开后门求人，是什么样的女学生能令他打破自己做人的原则？
真的不想再思考下去。幸而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许诺看到屏幕上是主任的大名，心中没来由地一凛。做新闻的人都知道，这种下班后的追命电话最恐怖了。
果然，挂断手机后，许诺对父亲说，“一会儿我得早点走，明早要去青岛出差，回去收拾一下。”
父女俩便起身走出餐厅，走向车站。那条小路比许诺来时更安静，那一刻她想说点什么，又不愿意打破这种静谧，只是靠近父亲，把手悄悄地探过了他的手肘，每次挽着爸爸这样走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儿，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两人在地铁口前分手，许书诚嘱咐，“看见韩大夫，告诉她别太辛苦。”
许诺笑着点头，“韩女士叮嘱您别太清闲，哈哈。”说完转身上了扶梯，扶梯向下，已经无法看到父亲的身影，但她知道，那道殷殷的目光一定要看到她完全消失才会离开。
目送。两个简单的字从来都饱含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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