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特别喜欢城这个字,一直莫名的觉得它和城市这个词相比少了一个字却多了几分韵味。所以王小波笔下的洛阳城和长安城单是读起来就会使我开心。在小波的故事里,他觉得人的一生不该有此生此世,还应有诗意的世界,于他,这个诗意的世界在长安城里。于我,长安城又多了一份特殊的意义,它是我的家乡,我的故事就在这里展开。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在这里上学。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西安不是回民街的泡馍烤肉,而是小卖铺里的冰冻果汁,五毛一包,包装简陋,色素超标,咬开一个小口,用力一嘬,我们就橙着舌头感受着糖精带给我们甜的喜悦。钟楼对我来说也不是西安地标,而是冰棍的牌子,所以只消一个夏天我就用肚子记住了这个有一千多年的古建筑。大雁塔那时候还没有修广场,也没有什么音乐喷泉,唯一的标签就是玄奘取经。我的记忆里也没有小寨这个词,只有军区,也就是军人服务社,现在也有。那里意味着花裙子,新皮鞋,象征着糖果和巧克力。我不喜欢花裙子,但我喜欢巧克力,所以也连带着喜欢了这个地方。我更喜欢的则是兴庆宫,但我不叫它兴庆宫,我叫它公园,它占满了我的整个童年。在那个我对日记的理解仅限于记录一天见闻的年龄,老师却偏偏爱布置日记。于是一写日记我就往公园跑。把门票多少钱,在公园见到了几个卖吹泡泡的,买了一个棉花糖多好吃之类的,全用文字的形式告诉了老师。
后来,兴庆公园免费了,我也长大了。我知道了它是长安城三大宫殿兴庆宫遗址,是李隆基的旧宅,可惜我再也没有写日记。我发现小寨日渐繁华,可学习太忙没有转过几次。大雁塔也修了广场,有了亚洲第一的音乐喷泉,可我从没完整地欣赏过一次。我也不会在单纯的认为钟楼是小奶糕的品牌,向外地人介绍小吃时也会提到回民街了。对这座城的印象也从家乡变成了西安。在西安,坐公交车时有两种状态,第一种是你挤不上去,第二种则是挤上去了被司机不耐烦的催促“往后头奏,后头奏么人么”,可你放眼望去后面比前面人还多。下公交车有两种心情,一种是轻松愉快,另一种是懊恼生气,愉快的是终于可以喘口气了,生气的是一摸口袋手机被人顺了。所以他们说西安的公交司机都是大爷,西安的贼娃子都很猖狂。在西安,从火车站坐出租车有种物价差异是社陕西话和说普通话,所以他们说西安人很坏,专坑外地人。在西安,服务员都很牛,一多问他们就跟你吼,所以他们说西安人脾气大。在西安,我们爱说梦回大唐,我们说自己是十三朝古都,所以他们说西安人都很傲,没有北京的命却有北京的病,在西安……他们说……西安在我懂事之后就一直以这样的形象存在我的脑海里,直到高中毕业。
那年暑假和同学打了一通电话就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目的地 Tibet,自由行。第一次没有父母的陪同离开了西安,在另一个城市里成了他们口中的外地人。提到Tibet ,短短的半个月,至今思念,但是这里我要说的不是Tibet的故事,而是在Tibet有关西安的故事。令我奇怪的是无论我们碰见的是跟团的中年夫妇,骑行的年轻小伙,自己徒步的妹子,得知我们是西安来的都无不例外的表达了对西安的喜爱。起初我以为是出于礼貌的客套,聊聊之后发现原来他们脑海中的西安是满街古建筑的,西安人是三顿吃泡馍的。虽然这个印象令我哭笑不得,不过仍可以感受到他们对西安这座古城历史的喜爱。就在那时,在异乡,我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突然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它是那么有魅力。人总是贵远贱近,从自己呆腻的地方跑到他人呆腻的地方,对他人呆腻的地方总是先发现它的优点,对自己呆腻的地方却总是先挑剔它的不足。也就是在那天,我们在日喀则迷了路,我意识到不是每一座城都是像西安一样方方正正,不是每一条路都像西安的一样横平竖直,我开始怀念西安。
于是回到西安我立马绕着城墙转了一圈,踏着青石板,看着往来车辆穿梭于城门洞之间,想着城墙已经屹立几百年,想着当年长安城的繁华,不禁热血澎湃,庆幸自己大学填的西安。走进城门沿着西大街溜到鼓楼,在回民街从巷头走到巷尾,看着老米家泡馍总是没位,刘纪孝腊牛肉队伍一向很长,听着一路的“吃撒,里头坐。”庆幸自己未曾离开。逛完回民街,随处走走,大街小巷那些有趣的街名都体现着这个城市深厚的文化底蕴。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有些地名必须用西安方言来念,例如下马陵,方言一出口,蛤蟆陵,立刻就想到《琵琶行》里的“家在蛤蟆陵下住”,立刻觉得自己漫步在历史当中,虽然此地早已时过境迁,唯一与历史有关的就是那个沿用至今的地名。
所以当有人说西安话粗鲁,生冷硬蹭,太土气,只有骂人特有气势时,我多想告诉他在古代建都长安时,长安的语言地位是非常高的,是中国的官话,被称为雅言。《诗经》《唐诗》要用古代的官话,也就是现在的关中方言读才是标准读法,真正读过之后就会惊叹方言的美妙。而西安人也像乍听粗鲁细品古韵犹存的西安方言一样,看似没礼貌,其实非常热情。在台湾,同去的朋友都说台湾人有礼貌,人超级好,比西安强多了时,我从不说话只默默点头。但是在我心里我只同意了前半句,在我看来一句“要帮忙咧奏年传”并不比“你好,请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包含的关心要少,只是吃biangbiang面的嗓子眼太粗,不适合细声细语。西安人的友好是不耍心眼的实诚,是竭尽所能的实在。
对于西安人的友好,我就举一个例子:当年左宗棠铁血平定回族叛变时,大军路过长安。见长安门紧闭,便唤军士上千喊话:“里头有回回么有!”“么有,都跑求子咧!”守城军士回答。于是左宗棠大军继续往下一个地点进发。城内众多回族同胞保住性命。这也就是为何回民在西安和汉民如此和谐生活的原因之一吧。西安人恋家,但从不排外。西安人懒散,但乐于助人。
尽管我也抱怨过西安的不好,也曾自黑是废都人,但从心底里从未嫌弃过它。我知道它有很多缺点,但它是我的家乡,知道它并不完美,但在一步步变好。所以从台湾回来一直想写点东西,只怕自己的文笔将它写扯,就连现在都不指望自己的拙笔可以将西安的魅力展现,所以就此截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