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养成了一种习惯,应该是一种好习惯吧:读完一本书后一定要写点什么,说得好听一点是书评,说得更实在一点是读后感。读完理查德·耶兹的《十一种孤独》,却迟迟不肯动笔。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吧:《十一种孤独》是我第一次通过“微信读书”读完的电子版小说,不摸一摸纸质的,有一种不切实的惶恐。
没有写就没有完成《十一种孤独》的阅读,这些天会时不时在手机上翻出这本书随意地读几页,读到译者陈新宇在译后记中写到的一句话“读者在阅读中因似曾相识而退缩”,嗒然后骤然觉悟:自己不肯下笔的原因,在这里。
仅以《建筑工人》为例。
搜狗百科介绍理查德·耶兹的《十一种孤独》,十一篇短章的目录,唯独“建筑工人”闪着蓝色的光。以为点开就可以读到理查德·耶兹的原文,点开一看竟然是“建筑工人”词条解释:建筑工人,指从事建筑工作的工人,云云。既然“建筑工人”有这样约定俗成的语义,理查德·耶兹何以要将一篇与建筑工人风马牛不相及的小说定名为“建筑工人”?
成为一名作家,大概是许多人的梦想。为达成梦想,不少人每天白纸黑字地努力着,以一种孜孜矻矻的姿态示人。殊不知,有些人只是将写作当做内心世界过于芜杂和庞大块垒的出口,写过了就舒服了,耶兹先生就是这样的写作者,你看他的日常,白天奋力写作夜幕降临后就将自己浸泡到酒精里,直到烂醉如泥。如果写作真的能帮助耶兹摆脱生活中撞墙一般的困顿,他是不会在夜色中把自己灌到失去理智的,所以,唯有写作这一门手艺的耶兹,根本就不扯成为作家是理想的大词,将文字一个个垒起来成为句子成为段落成为文章,在他看来与将砖块一块块垒起来成为一堵墙一间房子一幢大楼的建筑工人,没有区别,于是,这篇以写作者普林提斯为主角的小说,被他冠名为“建筑工人”了。
是不是耶兹先生的亲身体验?想必,是的。不然,他不会将普林提斯写得如此低端:虽是合众国际社的员工,因为做的是自己不懂也不喜欢的财经板块的编辑,普林提斯每一天过得没精打采又胆战心惊,前者关涉自己的兴趣,后者则是担忧,一旦失去54美元周薪,他和妻子琼的生活,将难以为继。海明威在普林提斯的梦幻里,他却不得不为一个名叫伯尼的出租车司机代笔以让伯尼完成成为作家的梦想。
走笔至此,我又有些疑惑,理查德·耶兹以写作为生突然获取薄名后很快又寂寂无声,却依然不离不弃写作这一行当,是不是如我先前猜测的那样,只是倾诉的需要?看来不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只是因为听了很多乘客那些在他看来匪夷所思的故事,就想借此成为报章的作者,却手拙得无以兑现,这是不是耶兹自我感觉与海明威之间的距离?至于耶兹安排伯尼找一个代笔来成全自己,既是耶兹自己生活的写照,也是自己内心迫切的向往:什么时候海明威住进他的心里帮助他写出《丧钟为谁而响》、《老人与海》那样的杰作?那样的话,耶兹就不必像普林提斯那样,不得不花上一个小时搭乘公共交通去到伯尼家听他讲那些散发出伯尼气味的故事,回家后再将故事写成超越伯尼气味的文章还给伯尼,以换取5美元的报酬。
饶是这样,普林提斯还是被伯尼那貌似机智的承诺“闪”得羞愤难当……这才是理查德·耶兹式的孤独,一方面是理想彼岸过于遥远的孤独,一方面是衣食住行的日常难以保证的孤独。这种双重孤独甚至多重孤独密布在《十一种孤独》里,回想起来我在阅读的过程中数度中断,当初以为被杂事打扰了,现在看来是忍受不了耶兹毫不留情的揭底,所谓“读者在阅读中因似曾相识而退缩”。
想不到,那么高端大气的《纽约客》的编辑、出版者也都有着自己的孤独,他们掀不动理查德·耶茨的文稿,直到2001年耶茨去世后的第9年,他们才第一次发表耶茨的作品,小说《运河》。
耶茨的长女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她在家里保存着父亲的骨灰。在《纽约客》上读到爸爸的作品后,耶茨的女儿摇摇骨灰盒说,“写得好,爸爸”,猝不及防地遇到这段描述后,难过得一翻而过,想的是不再念及。却忍不住一遍遍地读耶茨女儿的那句话,“写得好,爸爸”,真是在孤独上又划了一道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