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清晨,林弘骑自行车把黄春华带到长途汽车站,看着她上了车才返回。快到家门口了,恰巧小翠拎着提兜回来了。林弘气喘吁吁地下车和小翠并肩往家走,主动表白:“刚才送北京的老同学黄春明的妹妹到汽车站,她昨天下午来的,在咱家住了一宿,串联的大学生路过咱们县。”
小翠随口说:“既是远方的客人,何不留人家多住两天。”
“疯丫头到处跑,留不住。县招待所还有她们一帮子人等着她呐。”林弘说。
二人进家门入卧室后,林弘问:“田书记的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田婶一个人基本上照顾得了啦,我偶尔去去就行了。”小翠说。
林弘:“那就好。你还没吃早饭吧?”
“我在田家吃过了。林弘,你坐下,趁着没上班,我跟你说几句话。”
“好,好,你说吧,我听着。”林弘坐下。
“咱们结婚有半年多了吧,你说咱过得怎样?”小翠单刀直入。
“挺好啊,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林弘显出茫然的样子。
“我觉得也不错,这是我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那当然,公平地说,你的付出比我大。调皮的秀秀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这么说,我这个后妈当的还算合格?”
“合格,当然合格,应该说很优秀!”
“但是,作为妻子我觉得自己不合格。”
“你怎么会有这样想法?”林弘显出吃惊的样子。
“我的文化水平太低,你和同事们的谈话,我根本就听不懂,当然也就插不上嘴。有时该我说话吧又说不好,驴唇不对马嘴,弄得你很尴尬。”
“嗨,隔行如隔山,别想那么多,医学方面的东西我就不懂。”
“我,一个赤脚医生也算医生?真有大病谁能拿我们当回事啊!混饭而已。”
“你太谦虚了。你知道吗,社员们都羡慕你们!”
“那是社员!知识分子和干部们都不会那么想。”
“你到底想说啥?”
“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这都结婚半年多了,怎么还说这个!”
“就这个时候才该说,一切还都来的及。”
“一切指的是什么?”林弘正了正眼睛。
“其实,你心里明镜似地。一层窗户纸,你不捅我捅。直说吧,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都知道了,黎启为没有死,我对你隐瞒了,是我的错。我只考虑个人的脸面和女儿,没有从你,从一个丈夫的角度考虑问题。”
林弘点上一支烟,使劲吸两口,极力保持镇静,听小翠下边还说啥。
“所以,你从北京回来,立马到我娘家查实情况,我是完全理解的。而且,你很有涵养。没有因气愤而到处嚷嚷。我感谢你,给我留着面子。”
林弘张了张嘴,想插话,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如果我是大学生,如果我爸爸不要说是党委书记,就算一个小工厂的厂长,你能那么快就找到我们家里去吗?当然,找是对的,换成我也会找,弄清真相嘛!我的意思是,你毫无顾忌立即行动。”
林弘:“我可能有点冒失,先应该慢慢跟你谈。”
“听我继续说。这说明我们之间方方面面都存在差距。现在差距更大了。我们家是漏划富农,我爸爸属于管制对象。官话说,家庭出身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可以选择,重在表现。显然,婚姻对象可以选择。好在我们结婚不久,还没有共同的孩子。我为什么让你背上个管制对象当老丈人!所以,我们离婚吧!我没别的要求,为了我女儿玲玲,看在她也曾管你叫过爸爸的份上,黎启为的事请你不要往外说。”
林弘呼地站起来:“这,这太突然了!”
“突然吗?”小翠反问,“要说突然,恐怕是你没想到我突然提出来。说实话,你心里爽快吗?一辈子不爽快,你愿意吗?所以,长痛不如短痛。趁着没有红过脸,没有吵过架,心平气和地分手不是很好吗,你说呢?”
林弘:“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还让我说啥?”
“那好,那就甭说了。我知道,你心目中的我,是个美人,长得比较漂亮。但是,我这么看,女人的漂亮也就那么几年,很快就人老珠黄,我劝你不必为此而恋恋不舍。”小翠语调和缓,态度冷峻。
林弘摘下眼镜,掏出手绢,低着头擦呀擦,抬头带上眼睛,还是那句话:“太突然了!”
“好了,我爸爸脖子上长了个包,我这就得回去看看。晚上就不回来了。”小翠说完走了。
林弘陷入沉思:小看了谢小翠。她坦坦荡荡地承认错误,她不但不请求我的谅解,反而设身处地的理解我的冒失。她那看似入情入理的分析,实质上是不动声色地敲打了我,我还无法辩解。我哪里是坐在道德台上,听她苦苦哀求,分明是被审判……黄春华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我要动身看她爸爸时来。完了,完了!人们将怎么看我?除了胆小如鼠薄情寡义还有别的吗?昨天在校园里跟黄春华晃荡个小半天,镇里屁股大一点的地方肯定传得尽人皆知,肯定会传到她耳朵里,然而她居然只字未提,一点都不吃醋,这说明……
“爸爸,新妈妈刚回来,不说一声,咋就走了?”秀秀的喊声打断了林弘的思绪。
林老太:“别嚷嚷!你想干啥?脚全好了吗?”!
“全好了,我还想给她个大像章。”秀秀说。
“好了就上学去吧!”林老太催促。
秀秀上学去了,戴着像章的胸脯挺得溜直。
林老太来到东卧室披头就问:“刚才小翠都跟你嘀咕啥了?”
“小翠提出离婚。”
“啊,要离婚也是我们先提呀!她怎么先提出来了,怪事!”
“我也没想到。”
“她怎么说的?”
“她说她文化低,是社员配不上我。还说她父亲成了五类分子怕连累我。”
“这是是真心话吗?那件事她说了吗?”
“说了,她承认她错了,挺痛快的。”
“这可就奇了怪了,她是不是又看上别人了?”
“不像,这时候,即便她看上别人,谁能看上她呀!”
“说的也是啊,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太突然。”
“是得好好想想,说心里话,这个谢小翠真不错,对咱秀秀,没的可挑;还有待我,听说我来,被呀,褥子拆洗得干干净净,她干活也麻利,唉!”
林弘嘬嘬牙花子:“这事先别让秀秀知道。”
“是啊,暂时瞒着她。自从脚崴了以后,她认可了后妈。这几天,天天叨咕新妈妈咋还不回来,还不回来。孩子没妈好几年了,可下子有了个疼她的妈。唉,看着吧,秀秀这关就不好过呀!要不咱求求小翠,别离!”
“什么?我反倒求她!”
“你要不好开口,我舍着老脸跟她说。要不你赶快买些好点心看看他爸爸去。”
“之前没去,现在去,算怎回事?”
“反正就是那回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儿子啊,论杀伐决断,我看你不如谢小翠,别看她是个女人!”
“妈,别说了,我得上班了。”
在谢家,姥姥在给外孙女剪指甲。田英过来:“妈,还是我来吧,您老眼昏花的,别给剪了肉!”不由分说抢过剪子就剪起来,“还是舅妈剪得快吧!”
“但是,姥姥剪的圆溜。”玲玲说。
田英说:“着什么急呀,等都剪完了,还修理呢。不信我就剪不圆溜。”
小翠进来时,刚好剪完。她一把抱起玲玲亲了又亲。田英觉着有些反常,向婆婆递了个眼神儿,问:“妹妹,怎么啦?”
玲玲指着妈妈的眼角说:“姥姥、舅妈,你们看,妈妈哭了!”
田英:“玲玲,别瞎说,你妈妈可能是迷了眼睛了,快下来,让妈妈洗洗脸。”
小翠边洗脸边问:“我爸爸怎样了?”
“包还那么大,”谢老太说,“没见再往大长。是吧,玲玲?”
“是,我每天都摸摸姥爷的包,我说,姥爷乖,姥爷不生气,姥爷就笑了。”
小翠叹了一口气,“是啊,玲玲比我强,我现在说什么姥爷都不笑。妈,还是劝我爸到卫生院请王大夫给看看。”
“嗨,别说你爸爸倔着不去,就是想去,造反派也不让啊。你哥哥要求替你爸爸干两天重活,愣是不准。真把你爸爸当五类分子了。这世道,小人得势,没处讲理。”谢老太说,“不过,前天你嫂子从她叔叔那儿回来,也不知道跟你爸爸说了些啥,你爸爸有点笑容了。”
“那就好,王大夫说了,他会找个晚上来给爸爸看看。”小翠遗憾自己没本事。
晚饭后,正房里只剩田英、小磊和玲玲。田英收拾碗筷。小磊着玲玲的耳朵说悄悄话。田英问:“磊子,你跟妹妹嘀咕啥呢?”
“没说什么。”小磊摇头。
“玲玲,不许撒谎,你哥跟你说啥了?”田英很严肃。
玲玲看了小磊一眼:“我哥说,说你们大人老背着我们说话,今天想扒门缝听听。”
“叛徒!”小磊指责玲玲。
田英厉声喝道:“磊子你给我老实点!”
“我怎不老实啦?听听怎么了?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
“什么好话歹话的!大人有大人的事。做你的作业!”
“老师没留。”
“那就教妹妹认字。”
小磊撇撇嘴:“就不能说让我玩一会儿。”
“你还嫌玩的少啊?你们在学校里整天疯闹,那叫念书吗?”
“老师们老开会,怨不着我们。”
“行了,行了,你总有理!”
“那当然了,造反有理!”
“小东西,你就犟嘴吧!造反,造反,没有饭吃,看你还造不造反!玲玲,看着他,不教会十个字不许出屋!”
“十个太多了。她学不会可别怨我。”小磊看一眼玲玲。
玲玲却说,“你教,我保证学会。”
小磊没辙了:“妈,我怕你了还不行吗,开你们的会去吧!”
西厢房里灯光昏暗,鸦雀无声,直到田英进来,小翠才开口:“我和林弘摊牌了——离婚。”
“你一开头就这么说?”田英问。
“当然不是,”小翠回答,“我先说我文化低各方面都配不上他,咱家成分也不好了,配不上他,不耽误他的前程。”
“说到黎启为了吗?”谢成追问。
“说了,捎带着说的。”小翠显得很轻松,“我先承认我错了,他一声没吭。”
谢成想,他没发火
“他同意离吗?他怎么说?”田英问。
“他说太突然,要考虑考虑。事情就是这样。”小翠回答。
“那你就不再考虑啦?如果人家不同意离,你也非离不可吗?”林老太停一停又说,“你你呀你,就是太顾脸面、太好逞强。骡子大马大值钱,人大了不值钱。何况你还带个孩子,能争回点面子就得了,还真离呀?我看林弘这人还行,文质彬彬的,能凑合就凑合过吧!”
“妈,连您都认为我这是争面子,那全世界的人可能都这么看。那就看好了。不管林宏他愿意还是不愿意,反正我都坚决离!”小翠说得斩钉截铁。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越说越来劲儿啊!人家林弘还没发火呢,你这边倒火上房了。”林老太来气了,“我咋生了你怎么个丫头,哪还像个女人家!”
“女人应该什么样?女人就应该白天当老妈子,夜里陪男人睡觉吗?!男人在外边挣了钱,赏给几个花就心满意足了?”小翠不服。
话赶话,林老太早就想训训女儿:“那你还要怎么样?想上天吶!”
“我不想当那样的女人。我不上天,也上不了天。我要在地上踏踏实实的,凭两只手给自挣饭吃。我跟黎启为结婚的教训还不够吗?当初不就是看他当兵了,能混个军官什么的,转业当个工人也行,能挣工资啊!好享福啊!结果呢,人家把我甩了,甩的是那么惨!回过头来我们还不接受教训,还找姓林的,图什么?还是图他挣工资,靠着他生活好。当然,不出这一系列事,我们也许就过下去了。正是出了这些事让我猛醒:从今往后,我决不靠男人活着;更不以暂时还光溜的脸蛋儿为资本。你们说,我这是逞强吗?是,也是逼出来的。自己酿成的苦果,自己吞,吞不下去也得吞!”小翠满脸是泪。
田英递过毛巾来,小翠没有接,继续说:“爸,妈,哥哥,英姐你们想想,我都结婚半年多了,玲玲还在你们身边偎着,我算是个好妈妈吗?爸爸,您倒霉了而且还得了病,您的女婿登过门吗?但得我在他心中有一丁点分量,他能不来吗?我这个作女儿的有什么用?!”
“好闺女,别往心里去,你妈那是心疼你,爸爸理解你!”谢久恒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