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页
当生活把你压到喘不过气时,脑海中就会浮现两个字“逃避”,可我们不会承认这样蹩脚的事实,只得再套上华丽的外衣,名为“去远方”。就像当年妈妈不堪重负,抓住罗一明这根救命稻草,带着我一起逃到澳洲;像罗灿,忍受不了家中每日的争吵,逃一样的到国外留学,宁愿勤工俭学同时兼职好几份工,也不愿回到最初成长的地方;或者像我,循着罗灿的脚步,拼了命地看书学习,只为能考上国内的大学,远离澳洲。
自孙子和外孙女被接走后,杜老报了一个老年旅行团去国外度假,虽然不足以让他与过去断绝——更何况他心有牵挂,这里有他割舍不下的人和事——只能暂且忘记之前发生的不愉快。
听店里员工说,杜老离开后没几天,他的孙子杜涵来过咖啡店,可当时我不在。小朋友年纪稍小,个头不高,混在人群中没被察觉,在吧台前转悠了几分钟就出去了。
第二天他又来了,冲我不停地挥手,我正在水槽前洗碗碟,并没有注意到他。他的小奶音被咖啡店里嘈杂的声音掩盖,显得很无力。之后我去后面的烘焙室取咖啡豆,几分钟后,看到娄灵均走进来,手上牵着一个5岁大的男孩。
杜涵飞一般地向我跑来,一把抱住我,说:“姐姐,你怎么都不理我?”他常跟着杜老来咖啡店,跟我也早已熟悉,不似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警惕。
“你怎么跑来了?”我见他一个人,问,“王思雅呢?”
杜涵突然收起笑容,皱着眉头说:“妹妹她生病了。”
我一惊,“生病了?严重吗?”
“严重,”杜涵严肃地说,“她住在医院里,每天打针都要哭。”接着,他挥了挥捏在手上的10元人民币,说,“我想买焦糖布丁,她吃了打针就不疼了。”
很多时候,一些莫名的情绪会突然地冒出来,我捧着他的脸,泪水一下子堆满眼眶。对妹妹来说,哥哥永远是温暖的存在,他总是知道她需要什么,给她最好的慰藉。以前罗灿也这样对我,直到另一个女生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有了更想要保护的对象。
我把焦糖布丁拿给杜涵,还答应他过几天去医院看望王思雅。
娄灵均从始至终都站在旁边,既不说话,也不跟我有任何眼神接触。自从他在楼下见到罗灿之后,就一直对我不冷不热。他不会刻意地避开我,但也不会在咖啡店关门后留下来,陪我练习制作咖啡,更不会在我独自坐在飘窗前发呆时,捧着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我似乎成了他眼里的陌生人,亦或是透明。
这几天,我没有急着跟娄灵均解释,因为我还没理清自己的思绪,不想拉着他一起烦恼。
那天我没有回罗灿的短信,因为事情超出我预想的范围,我选择视而不见。后来他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都没有接。我开始害怕听到他的声音,怕他一开口就告诉我他要结婚的对象是谁,他们是多么的相爱。
其实在我高二那年,罗灿从欧洲带回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女生。我从半掩着的房门往里看,一个身材高挑的白皮肤女生靠在书柜上,他们正甜言蜜语说着什么。可吃晚饭时,餐桌上仍旧是我们四个人,房间里的女生并没有出现。
罗一明问:“你不叫你朋友一起吃饭吗?”
我看出罗灿一阵惊慌,夹筷子的手抖动了一下。他先是瞥了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继续埋头吃饭。桌上安静了几秒钟,只听罗灿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心虚的语气说:“他们几个人一起来这暑假实习的。”
他并没有回答罗一明的问题,反而更像是在解释什么,之后也没有人再追问。
晚上我在门口遇到他们俩,罗灿见到我,像失了魂一样连忙甩开牵着的手,女生一脸茫然,尴尬的不知所措。我依旧装作没看见刚刚的小动作,也没有跟女生打招呼,而是走到他们中间,很自然挽起罗灿的胳膊,故意用英语说:“这么晚了,回去吧。”我感受到罗灿汗湿的衣服和紧张的神经。
看着女生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渐行渐远缩成一个小影,我心情顿时豁然开朗,还在拐弯的路口回头冲她得意地笑。
那晚罗灿没有跟我说话,哪怕是我站在他床边,他也背对着我不肯睁眼。
晚些时候,我给妈妈打视频电话,我没有提那个金铜色的相框,只是告诉她我收到了衣服和小菜,还把在手工店做的包拿出来给她看。聊了半个小时,我心里一直想着别的事,犹豫着要不要说。妈妈看出我的心思,问我在国内是否一切顺利。
先是长久的沉默,她没有催我——她可能猜到我要说什么——而是在另一头静静看着我。我咬咬牙,说:“我见到罗灿了。”
妈妈点点头,表示她在听。
“听说他要结婚了。”还是说了出来,因为除妈妈之外,再没有其他人能理解我的心情。
妈妈微微颔首,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看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罗灿大你好几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我望着手机屏幕发呆,从倒影在黑屏上的影子看到自己眼神空洞,“她是哪里人?”我问。
“中国人,”妈妈说,“他在意大利上学时认识的。”
“他打算留在欧洲了吗?”我鼻子有点酸,舌头抵着上颚暗自用力,嘴唇微微颤抖。
妈妈没有回答,伸出手,摸摸屏幕里的我,“霄霄。”
我知道她的意思,顿时两行泪越出眼眶,簌簌落下。“他要留在欧洲了,他不回来了。”我自言自语着,双手不知所措地摸着额头、头发、耳朵,身上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身体忸怩着,很不自在。最后情绪一起涌上来,我将手机反扣过来,点了静音,双手捂脸,趴在桌子上,把头深深埋下去,眼泪滑落,溢满指间。
几分钟后,我想起妈妈一定还在视频另一头等着我,调整好情绪,把手机握在手上,对着镜头。
妈妈双眼通红,像是哭过的样子,她撇了撇嘴,说:“霄霄,”她又一次念我的名字,我的心随着她的声音,柔软地像要陷下去,“罗灿不欠我们什么,你放开他,也放开你自己吧。”
我双颊滚烫,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身体好似不受控制,却依旧强撑着点点头。
第二天我约了罗灿,总归要把话说清楚。
摘下墨镜,罗灿看到我肿的像核桃一样的双眼,先是一惊,而后脸上出现内疚的表情。他身体向前倾,十指交叉摆在桌面上。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也把目光移开,盯着窗外来往的路人。通过玻璃的倒影,我看到罗灿不停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像是小时候我带着爸爸送我的项链,常常用手抓着它,因为相信它能给我带来好运。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十年了。”我说。
罗灿想了想,点点头。
“真的很感谢在澳洲的那些年,你对我的照顾、保护和安慰,”我哽咽,罗灿也突然抬起头看着我,“有人在我身边,至少让我不觉得那么孤单。”
“凌霄,”罗灿小声地说,“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我依旧自顾自地说,“爸爸走之后,我像是失去最坚强的后盾,妈妈执意要嫁到澳洲,也让我恐慌万分。我以为从此要浑身长满刺,才足以对抗这充满荆棘的世界,”我把目光移到罗灿的身上,再慢慢往上移,他衣服上的图案,光洁的下巴,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眼眸,“直到我遇到你。未见你之前,我把你当作生命中的假想敌,可之后才发现,你才是真心对我好的人。”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从明亮中看到自己。
“你是我妹妹,这一切都是应该的。”罗灿试图安慰我,却无意间给我们的关系划上平行线。
我不停想起妈妈的话——你放开他,也放开你自己吧——接着说,“我舍不得你走,也一直以为你不会走。”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突然脸上感觉到冰凉,泪水流到嘴边,咸咸的味道。
罗灿再一次向我靠近,身体像是趴在桌子上。“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是我妹妹,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心里五味杂陈,伤心、感动、释怀的情绪交融在一起,我无法做出相应的表情。“我把你当成黑暗深渊里的救命稻草,你也任由我拉着扯着,从不反抗,”我嘴角抽动着,“你明明是个战士,明明也想对生活宣战,却因为我始终隐忍着。”
“你就是我的软肋。”罗灿用宠溺的眼神望着我,我在接收到的一瞬间就哭到不能自已。
罗灿递给我纸巾,触碰到他的手指,我感受到熟悉的温度。他说:“你说你需要我,其实我更享受被你需要的感觉,”我看着他,下睫毛还粘着泪珠,“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爸妈离婚后,我妈再婚,我爸忙于工作,”他突然冷笑,“虽然后来生意失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他接着说,“没人在乎我吃了没,学习好不好,甚至我一晚上不回家,我爸也不会注意到。直到他把你妈和你带到我家,这一切才有了变化,”他看着我,又看着并不存在的远方,“你会跟在我后面,问我学校有哪些有趣的事,问我高中生活是什么样;你会因为我爸跟你妈吵架而生我气,故意把我第二天上课的书藏起来;你会在伤心难过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每次你一句‘你在哪’,我都恨不得立马飞到你身边。”罗灿顿了顿,用手搓了搓额头,“有你之后,去哪都觉得心里有个牵挂。”
我从未听他说起这些,就静静地坐在对面。天色渐暗,两个孩子相互追逐着跑向远处,一个老人一手拎着菜篮,一手拄着拐棍,步履蹒跚地穿过马路。汽车的鸣笛声在不远处响起,和孩子们的笑声交杂在一起,穿过人潮,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你只是把我当成可以依靠的对象,希望得到更多的爱,亦或是......”罗灿抬头看我一眼,停顿了几秒,斟酌用词后,没有出声。
妈妈昨天告诉我,我总在矛盾和争吵过后,把罗灿当作宣泄情绪的垃圾桶。她说罗灿没有错,错的是两个大人,所以这对他来说不公平,我更不应该将所有的不满和愤懑都转嫁到他身上。所以,我知道罗灿刚刚欲言又止想说什么。
其实我已经想通了,所以直到最后,我也没有问跟他结婚的人是谁。有些你觉得重要的事,渐渐的,就会变得无足轻重,而罗灿特地飞到国内来告诉我他要结婚,这对我来说,比其他事情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