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院子东边的围墙下高高地垒着废旧的砖瓦,它们在风吹日晒中等待再次被使用的时机。砖瓦的旁边是个笼子。它四四方方,又大又空旷,足足装得下一只绵羊。

不过,最初它是鸽子笼。鸽子死了,它又成了圈鸡的笼子,鸡没了,它便被弃在一旁。猫在上面晒太阳,麻雀在上面啁啾着打闹。时间久了,竹子那釉质般锃亮发光的表皮变成一种粗糙发白的东西,好像人皴裂的皮肤,而且有片片发霉的黑云印在上面。

鸽子是在弟弟非常小的时候养的。一灰一白两只,灰色的那只有着秸秆烧成的灰烬那种冷冷的灰,白色的那只却像屋顶上拥着的雪,雪白雪白的,且长着两只猩红的小爪子。大概是看见天上飞来飞去的鸟,弟弟心里就向往着能像鸟一样飞吧。可是这种心愿是不能实现的,索性就想把飞得自在的鸟抓过来养在笼子里,来满足自己有点儿残忍的向往。

姨奶奶家养了好几百只鸽子,弟弟那两只也是向姨奶奶家要的。只要你抬头一看,准能望见小群小群的鸽子在她家上空遛弯。就是不想看到都不行,因为我们家和姨奶奶家正好门对门,只是中间隔着一小片茂密的杨树林和一个勉强称得上菜园的不知道谁家种菜的院子。

那院子里曾经还种着草莓。有一次,我望风,哥哥拿着铁锨翻过泥墙,偷刨回来两三稞。后来,草莓年年结青色红色红白相间的果子,只不过我一次也没见到过。再后来,连草莓秧子也不见了。因为,可恨的母鸡连根都给琢了去。自此,长草莓的机会是再也没有了。

在家里待着的时候。每天早上,都会听到鸽子“咕咕”的叫声,就像溶洞里滴水的声音那样,总让人觉得自己真能听到自然界的回声似的。每天天一亮,鸽子总不愿在窝里多待一秒。灰色,白色,花色的结伴而飞,就像看的见的风一样。它们时而冲上天空又侧翼下落,时而拂过树梢又飞回天空。拂晓的亮光对它们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它们总会急不可耐向空中飞去,就像刚会走路的孩子对走路格外痴迷一样。暮色四合时,它们又成群的飞回,挤在一起“咕咕”叫着,像是在诉说当天的所见所闻,又像是沉睡梦中的低吟。

姨奶奶家那三间屋子,就像个大笼子,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鸽子,还满满地住着祖孙三代人,——无法言喻的热闹。白天,房顶的红瓦上总是三三两两站着鸽子,有的闭目晒太阳,有的东张西望,有的挺着胸脯歌唱,还有抓住时机求爱的。屋子的大梁上也是鸽子,窗户凸出的地方也立着几只鸽子,挂垂地帘子的铁丝上也栖着鸽子。生人走过去,鸽子会被惊得成群飞走。随之而来的是,迎面扑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温热的恶臭强风。你会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踏进了鸽子的国度。就是屋外院子里的树上也都是鸽子,好像树不长叶子,专门长鸽子似的。

我头次遇见这种事,完全吓傻了。

没事,它们看见你是生人,吓得飞走了。姨奶奶裂开那豁牙的嘴笑着说。

当然也有胆大的。杵在那,不但不跑,还要歪着脑袋把你瞧上几瞧。看着那么多瞪着圆眼睛,瞧你的鸽子,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自在。

姨奶奶家鸽子可真多啊。我说。

有五六百只哪。姨奶奶说,你看那窝里面的那群,也等着出来呢。我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禁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墙上也住着鸽子。现在,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泥糊的墙壁上高高低低钉着很多洗脸用的瓷盆。它们个个被掀了底,盆沿儿挨着墙壁被钉子钉在墙上,盆地朝着外面。这样,鸽子就可以自由的进出。墙壁上那些大小不一的盆子,就是鸽子的家。不仔细瞧,你还以为看到的是上古传下来的珍奇壁画呢。

说它是壁画一点儿都不为过。不过,这可都是些会动的壁画。我正看着墙壁发呆的时候,就有三两只鸽子从盆底探出圆脑袋瞅着我,就像某家的主人从门里伸出个头往外望似的,看的我有点儿发窘。

要不要走近了看看。姨奶奶说。

不要了,不要了。我赶忙说。边说边紧贴着姨奶奶后面走。回头望着墙上钉着的大大小小挖了底的盆子,想着那里也住着一家子。这样一想,突然觉得姨奶奶家的邻居可真是多啊。一个屋檐下,竟然住着那么多家。同一个房顶,同一个空间,也从同一个门进进出出(鸽子有时也从开着的窗子飞进来)。各过各的,又互不干扰。

姨奶奶家也有孙子。家里那么多的鸽子,也是孙子让养的。用姨奶奶的话说,孙儿喜欢啊。她总是用那种温柔的语气说话,也没见她红过脸,说过一句恼话,总是温和地笑着。

姨奶奶家在村子南边有一块菜地,她和老伴儿长年往地里跑。看着菜籽发芽,看着长成茁壮的秧苗,看着挂果。老伴儿是个矮老头,脾气又倔又犟,长着满脸的硬硬的白胡茬,就像从戏剧里跳出来的一个活宝一样,胆小点儿的孩子都会被他那副模样唬的哭着找妈妈。

我奶让我拿细罗来了。我走到矮老头面前时说。

嗯。矮老头肚子里哼了一声。

我再没说什么,大气不出一声,闷着头跟姨奶奶进了里屋。我不喜欢在矮老头面前待着。因为无论矮老头走到哪里,那里的空气好像都会上冻似的。我的爷爷向矮老头要两只鸽子时,矮老头说,孙子不让给人,只给了爷爷一只。

赶紧走吧,别让我孙子看到了。他迅速地往我爷爷手里塞了只小雏鸽,就想推着爷爷往外走,好像孙子就在他后面站着似的。

爷爷回到家说,用了我们家一年的电,要只鸽子却像是做贼一样,就好像从他们家捡了个大宝贝似的。鸽子弄回家了,爷爷便买个鸟笼将鸽子悬在院子的铁条上。一只鸽子难养活,就又去要了一只。再后来,又给鸽子做了个顶大的笼子。就是现在,墙边废弃的那个。

矮老头是出了名的“老鳖一”。然而,在爱孙子这事上却是无可指责的。要养鸽子的是孙子,管着鸽子一日三餐不饿的是矮老头。菜地里的菜变成钱,钱也是拿来给孙子花的。

每次鸽子飞到他的手中啄食的时候,他心里就像开满了花。天长日久的,鸽子有病死的,有被猫拉吃了的,也有被野鸽子成群带走的。到了后来,算是遭了厄运,全染上禽病死掉了。

鸽子没了,孙子又气又伤心,哭了整整一周。矮老头那副傲气也没了,像等着最严厉的刑罚似的。孙子终于不哭了。可是,对鸽子再也没兴趣了,好像它们从来都不存在似的。老两口儿也被撵出去住了,因为没有鸽子让他去喂了。

矮老头在村子里逢人就说,孙子长大了,看不起我这老头了。现在,我该清闲清闲啦。嘴上说是清闲,私底下干活更卖力了。人老了,不比年轻时候,要更努力才能赚到钱。赚钱干什么。自己花?舍不得。给儿子?儿子一家围在一起吃鸡吃鱼的时候,权当做没看见自己。孙子虽孬,可到底是孙子啊。心一软,还是往孙子口袋里塞。

矮老头勤快又能干。种菜是一等好手,垒灶台也是远近出了名的,就连扫帚扎得也叫漂亮。

你爷有钱,去找你爷要去。儿媳妇说。

后来,孙媳妇也来了。儿媳妇照样说同样的话。

矮老头气不过,抽烟抽得更猛了。有一次,他在村头拉家常。晚霞满天,染红了半个天,好像天上塞满了充血的云朵。

知道世界末日不?末日快来了。矮老头望着天空说,来了好啊。人不用再受罪了。

人人都笑他疯癫了。他自个儿嘟哝着自己的心事,不理会别人的耻笑。

后来,他挣了钱就塞到一个布口袋里。不知道是人老糊涂了,还是防贼防的过了,竟然把装钱的布口袋放进了灶膛里。结果,火一点燃,一布袋钱冒了一下烟儿,眨眼成空了。村子里的人都取笑他,没想到老鳖一也有大方的时候,拿着钱当干柴烧啊。这事,大家整整笑了半年。

再后来,他生病了。没了鸽子之后,他一天不如一天了。大家都说,是那群鸽子把他的魂儿牵走了。可是,他不舍得吃药,也不舍得打针。

到了医院,医生给他说,你拍个X光检查一下吧。

多少钱啊?矮老头问。

两三百块钱吧。医生说。

简直要我的命哪。矮老头的犟脾气又上来了。

医生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病人。

矮老头头一扭,蹬着自行车回到家,该干啥干啥。那个医生简直就是专门骗人钱的,我才不上当呢。矮老头心里想。

不过,一个星期没过完,矮老头便倒在床上再没爬起来。再后来,他死了。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天气又干又燥,地里的小麦干得都从颖果里蹦了出来。矮老头却永远睡在那些熟到发黄的小麦下面了。

姨奶奶来找我的奶奶。她的脸上再没有那种轻轻的笑容,就像微风拂过的湖面一般的笑容。每次,没说上两句话,眼泪就“扑簌扑簌”往下掉。

没见过这么毒的一家人啊。要是吃他一碗饭,就不给你好脸色看。姨奶奶拿着衣角抹眼泪。我怎么就养出这么一群白眼狼了?如今,老头子死了,我更没指望了。还不如死了算了。留在世上可怜见的,不招人待见。有几次,奶奶给她端上剩饭给她吃。因为姨奶奶总是在饭点过去后,才会来我们家。

每次见到姨奶奶,我眼前总会看见那成群成群飞着的鸽子。还有姨奶奶满面笑容地说,孙儿喜欢啊。

后来,我离开家很久很久。再次回到家,却再没见过姨奶奶。尽管,我们家和姨奶奶家中间,只有一片小树林和一个已经废弃的园子。

只是,墙角那个鸽子笼坏的更加厉害了,低低的碎成一团。大概是岁月过分沉重的缘故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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