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风雨来的猝不及防,一大早便让古镇在大雨里颠倒,想着这种天气励之哥大概也不会起的太早,于是等到十点多雨渐渐停了我才打开门去找他。
屋檐上还有连绵的雨线滴落在地面上的青石板,绽开一朵朵水花,门口的风铃时不时轻响两下。
励之哥正埋怨着今天花市也不开门,只能拿昨日朋友带来的花先用了:“朋友送的,全插了这些花瓶,被知道要打死我哩!”
我看着他自言自语,心中略觉好玩:“花插在哪里不是插?为什么还要这么讲究?”
“给你讲了这么多菜的故事,却不懂花的意境,可悲。”励之哥戏谑道,“有些花有些人送,那就是不一样,就像是有些人做有些菜,也只是为了有些人。”
“有道理!”我点了点头,好像明白了励之哥的意思,正想说点什么,余光却看到门口闪进一道人影,还没来得及转头,便听到了脆生生的声音:“今天还营业吗?”
声音入耳,我便知道是郁青来了,转过身打了个招呼:“这种天气还来学习啊?”
郁青算得上是店里的常客了,她是艺考生,因为底子有些薄,所以每周末都来这边跟一个大家补习,中午的时候也不回家,就在店里解决午饭。一来二去,也比一般食客熟悉些。
郁青把伞收在一边,又理了理头发,才回答我说:“本来以为今天不来的,结果老师打电话说学习时间不变,所以又赶过来了。”
“看来你老师比你还上心啊。”我打趣道。
“才不是,老师她巴不得我少来几次,总是说教我这么笨的学生太费心!”郁青不屑的嘟着嘴。
“今天想吃点什么?”我笑着问她,并没有接她的话。
“龙井虾仁吧,想吃很久了,可是怕别的地方做不好。”郁青倒是回答的蛮快的。
“你可真会挑吃的!”励之哥摇了摇头向厨房走去,留下一脸愕然的小姑娘站在大厅发愣。
“难道这菜有什么问题吗?”郁青看向旁边憋笑的我。
“他呀,前几天刚弄了几罐上好的茶叶,那天我做茶叶蛋用掉了一罐碧螺春,现在估计抱着那罐龙井哭呢吧。”
我说完后,郁青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来这次真的让他心疼了!”
外面聊得热火朝天,励之哥在厨房内确是心平气和,毕竟做菜这种神圣的事情,再怎么精细都不过分。
先准备淡茶一壶,留一杯备用,其余的过滤出茶水后放在一边让其迅速冷却。然后把河虾去壳去虾线,用清水认真清洗几遍,等到虾肉雪白后,放在冷却后的茶水中浸泡半小时。
另取一只小碗,加入少许盐、黄酒、蛋清、淀粉调一碗浆,然后将浸泡好的虾仁倒入抓散,等到所有的虾仁都变得有黏性后静置半小时使其入味。
等到虾仁准备好,就可以热锅了,烧热的炒锅中放入一勺猪油,等四五分热的时候倒入虾仁,并快速划开,翻炒二十秒,看到虾仁变成白玉色便立即取出沥干油分。
锅中留底油,烧热后下虾仁,立刻倒入之前准备好的茶水和1/3的茶叶,翻炒十几秒,等茶水炒干即可出锅。
炒好的龙井虾仁带些粉嫩,又藏有青翠欲滴,清香扑鼻,装在白瓷盘子里看起来特别诱人,我又配了一碗白米饭,一起端给郁青。
没想到她刚吃了一口便问:“老板,为什么你的龙井虾仁和我以前吃的不一样啊?”
励之哥嘿嘿一笑,开始给她解释:“这些虾在腌制前用淡茶水泡了半小时,所以虾子本身就有了淡淡的茶味,吃起来会更鲜美一些,没想到你一口就尝出来了!”
“也就只有这道菜啦,毕竟妈妈经常会做,所以吃一口就发现和家里的味道不一样了。只不过没想到你改进的蛮好吃的!”郁青夹起一个虾仁,一边吃一边说。
“对了,你知道龙井虾仁的故事吗?”郁青突然问道。
“当然啊。”龙井虾仁虽然算不得什么罕见的料理,但是故事却很出名。
“当年乾隆下江南,在杭州茶山一户茶农家中喝到了一杯龙井新茶,觉得清香素雅,于是带了一包下山。到了城内正好赶上饭点,便找了家小店让老板准备一盘虾仁。
又掏出自带的茶叶让小二泡茶,结果不小心露出了衣摆内绣的金龙,小二告诉老板时老板正在炒虾仁,谁料一个惊慌,竟把包中茶叶撒到了锅内。本以为一盘虾仁就这么毁了,结果茶叶和虾仁却意外地相合,淡而朴素,香而雅致。
乾隆尝了以后甚是欢喜,便亲自题名“龙井虾仁”,到如今也是杭州城一道名菜,小姑娘你说我讲的对不对啊?”励之哥有意显摆一下。
谁知郁青摇摇头:“王爷,你这个版本是大路货了,要是这店里的料理都是这般传说故事,那该多无趣,不如我给你讲一个我听过的故事吧?”
她这么一说,连我都好奇无比,赶忙坐在一旁静静地当着听众,郁青见我们兴趣盎然,便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
“民国时候,在杭州有一座著名的清馆——平秋阁,阁里面有一个清倌人叫薛若离,老人们传言说:见薛若离一面,那是修了三辈子的福分;听薛若离唱一支曲儿,骨头都能酥三天!
不过见薛若离一面也不容易,必须得准备好三盒两封。三盒是指一盒楼外楼的酒菜、一盒九芝斋的点心、一盒孔凤春的香粉,两封指的是封好的银元,一封一百枚,两封就是两百枚。
准备好东西还得提前一个月预约,因为薛若离每天只见一人,若是不预约,根本连门都进不去。
当时杭州城有一支郁姓望族,经营着城外最好的茶山,江湖人称茶王,世代富庶,就是人脉稀少,到了这一代竟是只有长子郁元一个男丁。
若是郁元不学无术也就罢了,顶多背上个纨绔子弟的名声。可是郁元也是奇人,不但琴棋书画精通,而且还做得一手好文章,甚至还能把茶庄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唯一的问题,就是喜好风月,常年流连在杭城的几家清馆。
而且这位郁公子在平秋阁可是座上宾,别人见薛姑娘需要预约,他若是去,薛姑娘肯定会抽空见一面。坊间传言平秋阁想利用郁元搭上郁家的关系,所以献殷勤;还有传言说郁家开价十万银元向平秋阁赎回薛姑娘……说辞太多,真假难辨。
郁元在平秋阁向薛若离说起这些传言的时候,薛姑娘一边给他续茶一边问他:“那真相又如何呢?”
郁元只是淡然一笑:“若不是我每次给你妈妈一条黄鱼,这平秋阁的大门我还真进不来!你说呢?”
“外人总是胡乱猜测的多些,都觉得是你贪恋风月,哪里知道你我二人一片真心。”说完从食盒里摆出饭菜,“只不过你身份特殊,以后还是少来的好,万一传到令尊耳朵里,终究不好。”
郁元听到这句,突然把茶杯一甩:“家里人说,外面人说,连你也要说!难道门第就那么重要?难道我还不能决定我要的生活?”
薛若离心知此时说什么郁元都不会听,趁着摆盘的功夫暗暗叹一口气,然后换上笑脸:“那我不说了,不说了。我今天特意从楼外楼叫了你爱吃的龙井虾仁,快点尝尝吧!”
郁元见薛若离如此细心,心中也是一片感动,只是尝了一口虾仁便面露难色,只顾着捡别的菜,再也不碰虾仁了。
薛若离什么样的人物,只看一眼便知道有事:“怎么了?这虾仁不合口味吗?你怎的吃了一口就不吃了?是不是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恼我?”
郁元赶忙解释:“刚才的事情我早都忘了,只是这盘虾仁做得和家里做的口味相差有些大,所以吃不习惯。”
薛若离是知道郁家有自己的厨师,却不知道厨师的水平如何,难道能比得过楼外楼的大师傅?
郁元见薛若离一脸疑惑,便耐心的解释道:“家里山上都是茶树,所以专门引了一条小溪浇水用,里面倒也有不少虾子,因为溪流里有不少掉落的树叶,时间一长,里面的虾子本身都带上了茶香味。因此就算是同样的烹饪方法,做出来也比外面的虾仁好吃。”
薛若离也是第一次听到还有用茶溪培养的虾仁,感慨道:“真想去看看!”
郁元满脸得意:“这有何难,等娶你回家,叫厨子天天给你做,让你吃到不想吃为止,像现在这种,倒了都不可惜……”
郁元的话很多,薛若离听在耳里,脸上仍是期待,心里却是一阵唏嘘:“一个连虾仁都不肯改变的人,说出的爱怕也是没有多少分量吧!”
她在这一行呆的太久了,见过了太多人间冷暖和海誓山盟,且不说隔壁的姐妹与扬州来的才子缠绵三月,离别时说好了三日后前来赎身娶她过门,结果哭成泪人也没有盼到情郎出现。
本来也是如此,风月场的话哪里算得数,只不过一个虚情假意,一个逢场作戏罢了。自古戏子入画,一生天涯,谁先动情谁就输的彻底,自己和郁元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何必凑在一起。
但是又抱着一丝侥幸,也许郁元和其他风流客并不一样呢?偌大的家产不顾,只谈风月,说不定是柳永一样的人物。
念及此,薛若离便有心试探郁元一番:“这盘虾仁虽说不及郁家茶山所养的龙井虾,却也是若离一片心意,倒掉着实可惜,不如吃完吧。”
薛若离本以为自己都这样说了,郁元总该是有些表示,谁知他只是放下筷子。“乖,别闹了。等你去我家的时候吃更好的,今天就算了吧。”
“呵……”,薛若离蓦地心中发冷,原来自己的真心还不如他的口味重要,倒也真是应了刚才的唏嘘。
心意散了,薛若离便故作倦态,让郁元先回去,改日与他约去茶山品龙井虾仁。”
“吭吭!”郁青突然卖了个关子,示意自己面前的水杯空了。我听故事心切,赶紧给小姑娘换了一杯水,问到:“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知道了啊,郁元走后薛若离当晚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跳了西湖,也有人说她跟着南方慕名而来的恩客出国了,只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之言,谁也不知道她最后去哪里了。”
“那郁元呢?”励之哥也忍不住问了。
“薛若离不在了以后,郁元不知怎么被禁足了一个月,再出现的时候竟然收了心,再也没有去过烟花之地,专心操持家业。只不过茶山的生意每况愈下,到了次年清明,竟是没有择出一筐好茶,偌大的郁家一夜之间就换了门匾!
后来有人说在楼外楼外面见过郁元,半疯半癫,逢人就喊‘楼外楼的龙井虾仁真的没我家的好吃!’看到的人无不可惜,好好的人,唉……”
“你这么熟悉这段历史,难道……”郁青对这段历史的熟悉度太高了,简直是信手拈来,让我都有种她亲身经历的错觉。
“打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只是凑巧姓郁而已,茶山、清馆什么的和我没有一点关系!这故事也是听一个茶山的老人说的。”郁青很无语的看了我一眼,扫了一眼手表:“不说了,要到和老师约的时间了,我先走啦,有机会再说!”然后拎起伞就跑了出去。留下我和一句未出口的问题。
“励之哥,你说茶水真的养得活虾子吗?”我抱着侥幸心理问了听完整个故事的励之哥。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