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救护车开到了胡解放的家门口,村子的人把他家门口围得很严实,胡大学背着大哥一步步走向家里,胡解放已经奄奄一息了,沉睡般地趴在弟弟的背上,胡大学边走边说:“哥,没事,谁不得个病呢,在家休息几天就好了。”胡解放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了,胡大学只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媳妇张霞和两个穿着大白褂的医生一同下了车,医生给她叮嘱道:“病人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你按时把这些要给他吃了。”说完医生就开着车走了,许多人跟着胡大学走进了院子里,看着胡解放病成这个样子,不少人都哭了。
胡大学背着大哥迈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屋子,把大哥轻轻地放在炕上,走到大哥耳边说道:“哥,咱们兄弟三个身体一直都挺硬朗,这小病在家里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其他人掉着眼泪跟着进了屋子,胡解放嘴在动,但众人听不清他想说什么,胡大学把耳朵贴在他的觜前,胡大学点了点头,背起大哥向屋外走去,他从人群中看到了儿子,对着儿子说道:“子鹏,快去把后院门打开。”胡子鹏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跑出屋打开了后院门,胡大学背着大哥走进了后院,后面跟着二哥胡海,大嫂的哥哥等一群男人,胡子鹏也跟着众人走进了后院,胡解放的身体已经彻底不听是换了,他大便都是众人搀扶的,再看看他拉出哪是正常人的粪便,全是淤血和其他让人不敢看的款七八糟的排泄物。胡大学流着泪给大哥擦了屁股,又背起大哥回到了屋子。
“子鹏快回家去,告诉你妈,千万别让爷来到这儿。”
“嗯,我知道了。”胡子鹏带着满脸的泪痕向家里跑去。
自从儿子住进医院以后,胡老汉就没有闲住,每天不是烧香拜佛就是跪在老槐树下给儿子祈祷,他跪在这些神圣前默默说道:“各位神明呀,你可怜可怜我儿子吧,两个孙子还没娶媳妇呢,他是家里唯一的支柱,他可不能倒下呀!”
村里人看着胡老汉在老槐树下一跪就是半天,不禁同情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头。虽然平日里想着看胡家的笑话,但现在胡解放已经病入膏肓,看着胡老汉痛苦的样子,人们都盼望着神树显灵,保佑胡解放平安出院。关于胡家的流言风语从此也就消失了。
胡老汉认为自己的虔诚之心可以感动神灵,当他听媳妇说儿子得了绝症,他心志立刻崩溃了,连站都站不稳,躺在炕上不吃不喝连续睡了一天多,他感到自己快要死在炕上了,没有一丝恐惧,心里很平静,默默地说到:“老大呀,爹还是死在你前面了。”没过一会胡老汉就觉得自己精神抖擞了,神智越清楚他越害怕自己死不了,睡了一阵又犯迷糊。胡老汉就这样精神一阵,迷糊一阵,终究好好地活着呢。他醒后发现自己没死,很是气恼,天不遂人愿,他真想拿一把斧子把那棵老槐树给劈了,可是他心力散了,拿不起斧子了。
这天晚上胡子鹏和胡青都没有睡意,他们始终不相信大伯会病成整个个样子,他们对人生产生了恐惧,难道人最终就这么在病痛死去吗!死亡的阴霾让他们对以后的人生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冷冷的夜里,胡青看见爷爷房子的灯依然亮着,自从大伯住院后,父母就把爷爷接到他们家里住了,尽管大人们没有告诉爷爷大伯的病情,也不许他们多嘴,但爷爷能放得下心吗,这几天没见到父母,估计爷爷也知道什么情况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胡子鹏就瞌睡了,母亲胡家看见儿子这么晚还坐在院子里,就催他们赶快去睡觉。
“妈,爸咋还不回来?”
“你爸还在你大伯家,今晚不会回来了,你们赶紧上床睡觉去吧。”杨玉的哽咽着说道。
暮色渐沉,天色完全变黑了,兄弟俩的越来越重,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谦谦,子鹏快起来,见你大伯最后一面!”
胡大学把两个儿子从沉睡中拉起来,儿子们穿好衣服后,胡大学打着手电带着两个儿子向大哥家里走去。经过父亲的房间时,他看见房间的灯还亮着,他看了看靠在墙上的父亲,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进父亲的房间,悲伤地带着两个儿子消失在黑暗中。
“大哥,我给你梳梳头发,你路上走好,不要回头,一直往亮堂的地方走,你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杨玉哭着给刚闭上眼睛的胡解放梳着头发。床边胡海,胡青和胡嘉明都已哭成了泪人。
刚跑进门的胡大学看见大哥已经走了,他因没能送大哥最后一程而苦痛起来,跪在床边抱着大哥的遗体嚎啕大哭。
杨玉哭着说道:“大哥走的时候已经糊涂了,都分不清青青和嘉明了,连二哥也不认识了。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说着杨玉就哽咽住了,她顿了顿嗓子继续说道:“大哥几次闭了眼睛又睁开,最后看看我们,想要说啥却终究没有张开嘴,从眼角掉下一滴眼泪就永远闭上了眼睛。”说到这,几个人哭得更厉害了。
这一夜如此漫长,如此痛苦。街道上的人被哭声吵醒了,他们听出这声音来自胡解放的家里,心里伤心地默念道:“解放走了!”
胡解放的遗体被安置在大堂里,除了胡老汉外,胡家老小都跪在遗体前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解放,你睁眼看看你两个还没娶媳妇的儿子,睁眼看看这个家。”张霞泪流满面地抓着丈夫的衣服,其他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在众人的哭声中胡解放永远地走了!
第二天胡家开始向各个亲戚报丧,亲戚披麻戴孝走到村口就嚎啕大哭,本来为父亲准备的棺材现在为安葬胡解放用了,胡青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钉子,对身边的胡谦说道:“这些都是你伯父从工地拿回的,现在给他用了。”
木匠给棺材涂好了油漆,就等着入殓那天把胡解放的遗体放进棺材中。张霞已经病倒了,走路都是两个儿子搀扶着。亲戚好友都劝她,解放已经死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两个儿子都没有成家了,别把自己垮了。
入殓仪式是在中午举行的,亲戚好友把胡解放的遗体放入棺材中后,然后走进棺材看看他最后一眼。胡子鹏看着面色已经枯黄的伯父如沉睡一般躺在棺材里面,就忍不住哭了,父亲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握得疼痛起来,然而他的面色很平静,很严肃。多年以后,胡子鹏看到许多人任意膨胀着自己的自私心以致于伤害了其他人,他肯定到这些人没有经历过像他失去亲人的悲痛,躺在棺材里的伯父那枯黄的面容永远刻在了他的心里。入殓结束后,男人们把棺材板合上,几个人举着大锤,用铁钉封住了棺材,众人围着棺材跪在地上大哭起来,他父亲胡大学更是哭得死去活来,众人再怎么劝都无济于事,人们把嚎啕大哭的胡大学抬进了屋里,他那豪壮的哭声却没有停下来。
每次张霞的哥骑着自行车往妹妹家里走时,他那瞎了眼睛的父亲就问:“你这几天忙啥呢,咋出门这么勤快?”
“爹,现在外面的活忙,所以现在出去得勤。”他没敢告诉父亲事情的真相,害怕父亲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而一命呜呼。他告诉村里人说,不要告诉我爸事情的真相,就说我干活去了。
黄昏时刻,胡老汉拄着拐杖,弯着腰一步步走到大儿的家里,走到门口的时候,众人看着这个枯瘦的老头都不觉地落下了眼泪,胡老汉谁也不理,径直走到棺材钱,干瘪得如树枝一样的手摸着光滑幽暗,泛着白光的棺材板,老泪如细雨般流下来,本来躺在这副棺材里面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这个不孝的儿子为啥要跟自己抢着躺进棺材,这个畜生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棺材里,把所有的苦难都扔给了他,他真想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自己舒舒服服的躺进里面,闭上眼睛,从此以后啥事再也不用操心了。他恨自己,恨老天。恨自己为啥当年没有病死,恨老天为啥要让他这个将死之人来承受这种丧子之痛。胡老汉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众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叫来胡海和胡大学。胡老汉因为过度悲伤而瘫软。这时胡海和胡大学跑来了,他俩没说什么,直接搀扶着父亲回到了胡大学的家里。
晚上一切恢复平静后,胡嘉明和胡子鹏走到棺材跟前,胡嘉明弯下身子。把手伸进支撑棺材下面的两张长椅之间的空地,他把长明灯拿了出来,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掉了一大半,蜡烛燃烧着细微幽暗的蓝色火苗,看着这样的烛光,再加上身边放着一副棺材,即使里面躺着是至亲,这样的气氛也让人胆颤心惊,一阵阵大风吹过楼梯,像有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在下楼梯。胡子鹏浑身颤抖着,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总之身体不停地颤抖。看到弟弟被吓成这个样子,胡嘉明后悔自己把他叫醒,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还没有足够的胆识。
“走,哥带你到外面撒泡尿。”胡嘉明把换好的新蜡烛放在棺材下面,带着弟弟走到了门口,两人撒了一泡尿,胡子鹏顿时觉得好多了,身体不再那么颤抖了。
关于长明灯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相传人死后,人的灵魂会向着光亮的地方走,走到光亮的尽头就回到了家里,那时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好几天。另一种说法是,竟是亡者的灵魂,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好好做人。以前是听热闹,而今真的看见了长明灯,胡子鹏感到害怕了,晚上睡觉他一直做噩梦,从梦中惊醒已是满头大汗。
黎明时就下起了细雨,丧队跟着棺材后面走进了田野,大街小巷上都挤满了人,长长的丧队跟在拉着棺材的拖拉机后面,他们边走边哭,哭声在村子和田野上回荡着。沉重和悲伤笼罩着整个村子,每户的男人扛着铁锹跟在丧队后面向田野走去,人们没了往日唠唠叨叨的尽头,平静地往前走。男人们扛着家伙,抽着烟陷入了沉思,任凭雨水打在他们的脸上,衣裤上,这是多么清爽的感觉呀。细细密密的水滴让他们变得清醒了,看着车上即将深埋于黄土下那副幽暗的棺材,人们的思维变得跟哲学家一样敏感,思考活着的意义,生存的价值,自己一生所做的错事一幕幕浮现在他们眼前。女人们看着长长的白色的丧队,她们感到了雨水的冰凉,不禁落下了眼泪,不少年轻的媳妇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孩子,见到车上的棺材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立刻抱紧孩子,才感到身心的一丝温暖。
雨露把人们的衣裤都给打湿了,人们用麻绳捆着棺材板,小心翼翼地把棺材放进墓室里,然后摆好棺材的位置,墓室里的人爬到了地面上,许多男人拿着铁锹把一大堆土一铁锹一铁锹地投向墓室,一会儿一个坟堆就形成了,在众人的哭声中,雨下得越来越大,田野里哭声,呐喊声混在一起覆盖住了雨声。有的人跪在坟前痛哭不止,劝也劝不住。
胡解放永远地躺在了黄土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