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自然面前,是脆弱不堪的,我们必须承认这一点,任何人都要遵循这一事实,不可逾越。一个“丽莎”台风,就让远离台风登陆地几千公里的一个高原内陆小乡镇洪水泛滥成灾。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整个山湾乡到处洪水横流。
洪水淹没了庄稼,冲毁河堤,一度使交通瘫痪。挨近河道的庄稼,白白的辛苦半年。眼看就到收获的时节,一场洪水过后,可谓秋风扫落叶,空欢喜一场。洪水过后,整个山湾乡都在议论台风的威力如何如何了得。那些被洪水淹没了庄稼的人家,只能自认倒霉,属于天灾。此时,只有一个靠捡破烂为生的李三轮,一语道破其中的玄机。
李三轮无田无地,他跟外界没多少联系,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三轮说:“什么台风不台风的,台风又不是今年才有。现在日子好过了,家家户户高楼大厦,真是吃进去的多,屙出来的也多。我看了,每家每户,都把大包小袋的垃圾丢到河里;每家每户,盖新房,拆老房,那些废渣旧瓦,都倒在河里,就连用了八辈子的尿罐尿壶,都拿来丢在河里,什么女人的男人的破鞋烂袜都拿来丢到河里,特别是那些挖山采沙、洗沙的,每年都有多少泥沙冲到河里。以前,十多米宽的大河,现在,有些地方,一只狗就可以跳过河去。”
李三轮的一番高谈阔论,引来河西村几个中年女人的驻足评论,她们并不认同李三轮的说辞。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打趣道:“你一个拾垃圾的,你瞎来操什么心,现在,谁家的垃圾不都是丢到河里。”另一个女人说:“怕什么,只要来一场大雨,所有的垃圾就会被河水冲走。”李三轮受到两个女人的抢白后,他亦不示弱,抢白道:“我最恨把垃圾丢到河里,大家的河,不是那家的垃圾场。”遭受李三轮的抢白后,几个女人悻悻离开,没在理会李三轮。
洪水过后,唯一给山湾乡带来的好处,就是给整个山湾乡来了个卫生大扫除。大雨过后,山湾乡的街道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跟洗过一样。街道两旁的垃圾早被冲到排水沟里,排水沟里数月积累的各种垃圾又被冲到河道里。整条山湾乡的河道,死猪烂狗,烂床破被,瓶瓶罐罐,女人的内衣内裤以及大量的食品塑料袋,各种款式的饮料瓶、农药瓶,浩浩荡荡,像千军万马,锐不可当地向下游河道冲去。
由于河水暴涨,河道两旁就会有很多农人背着捕鱼器或是抬着鱼网到河里捕鱼。对于捕鱼者来说,每次大雨过后,他们都会有一个不小的收获。因为每次暴雨过后,总会有养鱼人家的坝塘决堤。坝塘里的鱼乘机逃之夭夭。
李三轮吃力地骑着三轮车在公路上走着。他的三轮车车兜里有几条破败不堪的编织袋和十多个塑料瓶。突然,河岸有人惊叫起来:“有人落水了,快来人,有人掉到河里了。”李三轮听到有人呼喊,嘴角浮起一丝麻木的微笑。
李三轮的车速很缓慢,跟步行没两样。其实,李三轮已经很用力蹬他的三轮车了。李三轮整个身子前倾着,瞪着三轮车的脚踏板,像拉满的弓一样。可不管李三轮怎样用力,他的三轮车还是走不快。
李三轮老了。这个又老又瘦的老头,头和身子几乎一样大。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头,居然只有一只手,仅存的右手手臂上纹着一条青龙。由于右手的极度萎缩,这条青龙亦跟着萎缩,像条干死的鱼,很是难看。在李三轮的右手手腕上方,还纹着两把交叉成十字的宝剑。明眼人一看,就猜到,李三轮年轻时肯定是个走江湖混社会的人。
公路上还有些潮湿。李三轮吃力地瞪着他的三轮车缓慢行走着。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一条刀疤很显眼。慢慢地,李三轮的头顶泌出一层浅浅的汗水。李三轮侧过脸,看了一眼河两岸捕鱼的人群,不以为然地转过头,继续蹬着三轮车往前走。李三轮打算一路沿着公路捡拾着废品往前走,直到20公里开外的另一个小镇,然后把所捡的废品卖了再回家。
李三轮蹬着车,身子左右扭动着,三轮车的轮子也跟着左右扭动着。在走过有水迹的地方,会在公路上留下两条弯弯曲曲的轮迹。在上一个小慢坡的时候,李三轮的车几乎就要停下来,欲前不进,相反还要后退。李三轮停住车,抬腿跨下三轮车,独手捏着三轮车的把手,双脚使劲往后蹬,整个人向前倾。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倏突之间就把李三轮远远地甩在身后。谁也不会在意,这个推着三轮车,捡破烂的光头男人。
李三轮骑着车路过一处西瓜地,他看着一望无际的塑料大棚,料想塑料大棚周边应该会有废旧的塑料薄膜。李三轮在心里觑觎着,把车停在公里旁。李三轮人还未下车,在靠近塑料大棚,一间简陋的房子旁,种瓜人养的狗就凶猛狂吠起来。一个中年男人走出简易房,看了李三轮一眼,知道是个捡破烂的,没当回事,折身回到房里,狗还在狂吠。李三轮绕了几处塑料大棚,并没发现废旧塑料薄膜。倒是在一处水沟里,他捡到了几个矿泉水瓶,其中一个瓶子里,还有半瓶矿泉水。李三轮没有多想,用嘴叼着那半瓶矿泉水的瓶盖,用手拧开,一仰头,就把半瓶水倒进嘴里。李三轮用手抹了一下嘴角,抬头看了看天,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另外几个矿泉水瓶。
“哎!吃个西瓜。”
这时,从简易房走出的中年男人,朝李三轮喊了一句话。李三轮没有应答,他认为卖瓜老板不可能喊他。李三轮朝着自己的三轮车继续走着。
“这瓜甜,大毒日头的,来吃一个,”卖瓜老板又朝李三轮喊话。
“我没带钱,”李三轮写满落魄沧桑的脸庞约微露出一丝笑意,当然,也是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唉!那能要你的钱,自家种的瓜,不在乎多卖一个,你不知道,每年的这个时节,是西瓜滞销的时候,好些瓜都要烂在地里。”卖瓜老板说着,弯下腰,从地上抱起一个瓜,走向李三轮。李三轮迟疑片刻,他不相信,会有这么好的人,白白送自己一个西瓜。李三轮立住身,有些警觉地打量着卖瓜老板。
李三轮大口大口地吃着西瓜,红色的瓜瓤,把他的半个脸染成了红色。在西瓜快要吃完的时候,李三轮吃着吃着就不吃了,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腕上两把交叉成十字的宝剑。在两把剑柄交叉处还纹着一个芳字。李三轮把没吃完的一点西瓜丢在了水沟里,满脸的凄凉和沧桑。李三轮离开了塑料大棚,他的离开,就像他随手丢弃在水沟里的那块西瓜,来去没有半点痕迹。倒是那只忠诚的狗,还在一直狂吠着,直到李三轮离开。
李三轮又骑上车,继续往前走着,他的车兜里,又多出几个矿泉水水瓶。在空旷的车兜里,水瓶跟着李三轮身体扭动的节奏在轻悠晃荡着。
路上,李三轮又在想,为什么西瓜老板会白白地送给自己一个西瓜。他用自己的逻辑推理,西瓜老板怎么也不可能送个瓜给自己。自己年轻的时候,纵横江湖多年,从来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好事,从来都是自己主动去抢夺别人的东西,哪有主动送上门来的好事。
走了一段路,李三轮感觉肚子隐隐作痛,这时他恍然大悟,并且毫无疑问,深信自己的肚子痛是因为吃了西瓜。李三轮骂骂咧咧地骂道:“我就说,哪有这样的好人,狗干的黑心人,拿个毒瓜来毒我。我是吃了你的,还是偷了你的。你要毒害去毒害那些有钱人,狗干的,老子把你的大棚烧掉。”
李三轮的肚子更加疼痛起来,他更加骂得凶狠起来。在他前方,有一条小河。河岸两边,芦苇丛生。李三轮手捂着肚子,跑向河岸边的一处芦苇丛。突然,李三轮眼睛一亮,他一下子兴奋起来,像捡到宝贝一样狂喜。人逢喜事精神爽,李三轮感到肚子不像先前那样疼痛了,他冲向一处河道转弯处。在河道转弯处,有着堆成小山一样的各色款式的塑料瓶。这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矿泉水瓶,果乐瓶,不管是出自谁人之手,不管是出自高雅场所,还是出自普通人家,在李三轮眼里,都是可以论斤论两卖的废品。李三轮笑了,他高声自语地说:“拉不完,拉不完,这些塑料瓶,起码够我拉三天。嗨!……,三天都还拉不完,嘿嘿,妈个巴子的,今天是怎么了,有这样的好事。”
那些在河道里,堆成小山一样的塑料瓶,仿佛装着一个个无家可归的游魂,在河面上晃荡着,使得整条河除了荒凉,还充满着恐怖的气息。
李三轮快步走到三轮车旁,从车上拽下几条编织袋,又兴冲冲地跑向河岸。河岸边的一块沙地上,深深嵌下他宽大的步伐。李三轮又从河岸边找来一根竹竿,把塑料瓶一个个划向身边。两个小时过后,李三轮满满装了三大口袋塑料瓶。他把三口袋塑料瓶搬上三轮车,恋恋不舍离开了河道。河道里,还有他没装完的塑料瓶。
李三轮卖完瓶子原路返回时,天已微微放黑,他特意到西瓜地里买了一个西瓜。西瓜老板放了一个纸箱在李三轮车兜里,李三轮把西瓜放进纸箱里。一路上,李三轮的心情是愉快的,因为,他的车兜里拉着一个西瓜,他的上衣兜里揣着八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