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亲眼看着母打了那人一巴掌,我是母的腰板也是这一巴掌的证人。
母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儿啊,你终于长大了,母的腰板就直了。我也是这样觉得,认为自己是她的依靠。于是得意洋洋地大言不惭:“从今以后你便不愁吃穿。”但是这句话过了五年,我并没有上交一分钱,却养出了忽悠的毛病,跟那人一模一样。
那人有一身的毛病,但是唯一的优点就是会忽悠会讲大道理。我想这对仅仅上到小学三年级的母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每每问起当时的婚媒嫁娶,母总是用几十年不变的一句话带过:“要不是他忽悠,再加上我与你舅母赌气,谁会来你们这破烂家。”一般的情况,当妈妈给自己儿女回忆起自己的青涩日子,再说起一些悔嫁的话时,那她现在必然很幸福或仅仅有一刻是欢乐的。但是我的母阿,这悔意让我尝到了无法挽回的恨。
究竟是因为什么,我已不大能记起,但是有一天那人当着我的面打了母一巴掌。“啪”的一声很脆、很响,但是那人也许仅仅用了六成的力气,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习过武,打人这点小事当然不值得一提,更何况是一个巴掌。我当时对着那人直吼了一声:“你干嘛?”眼神充满了愤怒、恨意还有警告。现在想想,我就是这么的一个人,但凡能用眼神杀人,我是绝不敢用语言或者行动的。而母在那人的手刚刚摔在她的脸上的时候就火了,眼红着要去拿刀跟他拼命,被我拦下了。我抱着她浑圆的腰,让那人扬长而去。
那时候母已经知道那人的毛病,她从他的电摩托车里搜出了脏东西。但是我却一口咬定他是正人君子,并且怀疑母是不是有多疑症,甚至心底里为那人宽解:去大城市十几年,怎能耐得了禁欲这种滋味。现在真想用眼神把自己给杀死,但是人的眼只管外看,不能内翻。
那人走后,母一直切切察察:“妈的,打了老子一辈子了,现在又当着你的面还打我,老子要杀了你!”
等到那人再回来,母早已在楼道里恭候他多时,而且旁边多了一个我。他笑言:“怎么?要还过来?”母说:“对,要还过来”那人把脸伸到母面前更加嬉皮笑脸:“给给给,来来来。”“啪”又是一声清响,我看见那人脸上的肉歪了一下,就立刻恢复原位。我又赶忙挡在了母的前面。要知道这种事情在我家是没有发生过的,可能会随即爆发一阵撕扯大战。那人没有想到母真打了,并且旁边还有一个我,他很尴尬,哆嗦了一下:“满意了吧”竟然绕过我俩走向屋内,睡觉去了。
我心里很埋怨母的这种报复,因为男人的自尊很重,打是轻,但你却当着他儿的面,而且位置在脸。打就算了,为什么证人找我呢,找我就算了,为什么真打呢。况且自古父打母,哪有母还手的。母却不以为然,她觉得我大有用处,之前是盾,现在能够当矛用了。虽然我当时刚高中毕业,但是即将自力更生,有了自己的钱,经济上的腰板最起码站直了,接下来就可以为她平反,更可能让她彻底摆脱那人。可是母算计错了,她没有想到我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五年后过的仍然是不能自救的日子。
母自此之后很得意。但是血雨腥风在又一天的半夜,通过电话从郑州传到了周口。弟弟和妹妹在电话里面喊道:“姐姐姐!母不能动了!不会说话了!”我一下子惊醒:“赶快打120!”弟弟说:“母阿母阿!快听听姐姐找来了。”我泪一下子流出来了,母在电话的那头有气无气的,声音隐隐:“想大儿。。。想大儿。。。”,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姥姥病逝前的面孔,她当时一直在母的面前说想孙子。。。想孙子。。。
我吓死了,一直没有睡,每五分钟打一个电话,远程指导弟弟妹妹为母打水、宽衣、揉手搓脚。因为母自小有个毛病,一生气就嘴歪眼斜、手脚抽搐。但是他俩却说手脚都没有抽搐,我更加心痛,这是用了多大的力啊,母的身体竟然跳过了这一程序,直接无法动弹。母啊!我受苦受难的母!弟弟妹妹吓破了胆,说他俩打架,那人拽着母的头发,拳头一直砸向母的脸、头还有上半身,母满脸血,胳膊一块块青紫,胸前都是印儿。“为什么不打120”“打了,120都来了,那人却把他们赶走了,并且打了我和弟弟,一人给了一巴掌 ”“又是巴掌”我想,“这笸箩大的习武的手,张开是巴掌,握起来是拳头,一只拳头差点要了母的命,一只巴掌断了救母的路!”再也不是小时候一把把我举起的那双手了!
第二天,向学校请完假又找男伴寻了钱就奔向寄居在郑州的母。见了面,母稍微好点,但是仍然头疼的很,脸上全部的东西都肿了。那人在另一间睡觉,我壮了胆子叉着腰朝那人吧啦吧啦一阵乱吼,但是竟然没一句脏字,也没有一句威胁,更没有想到动手。我哪有那胆子?从小到大,那人的教育的结果大概就是想让我成为这样的人吧。一个懦弱不堪、没有杀伤力、不敢还手、有什么不满只能用眼珠子瞪的废物。那人对于我吼叫,终究只说了一句:“打死活该。”可是口气已经软了下来,他也怕了吧?拿拳头砸的时候手应该会疼的。我咬牙切齿了最后一句话:“打打打!来,当着我的面打死她!”,之后便不了了之。。。。。。
母终于搬离了和那人一起的住处,我求学在外,弟弟妹妹与她作伴。她又觅了一份职业----划瓶子,须在腰上系一条很宽的围裙来兜住瓶子,手拿刀片,愤愤地划向一个个被包装纸裹住的瓶身。我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母,但一份工钱要养四个人实在吃力。母从冬天干到夏天,冷她不怕,就怕热。郑州夏日的毒辣的日头,不是吹的,就像拿刀在人身上剌,眼睛看一眼太阳,马上就瞎了。温度升到40度的时候,母厚厚的脂肪怎么能受得了,但她仍旧躲在破烂的大伞下,一只手拿着瓶子,一只手用刀片快速地划开包装纸,不时地用身体在伞柄上蹭一蹭,因为她早已起了一身的痱子。
母前前后后又换了几份工作,有在冷冻室给肉剔骨头的,有在米堆里挑坏米的,有给人称菜的,现在她干着一个叫做“包装紫菜”的活儿。三四个女人坐在仓库里,外面让人关住,喝水和吃饭都是自己带,在小仓库里面热一下就好。母不敢喝水也不敢吃多,因为吃完喝完以后杂事就多,会影响手里的活。仓库奇怪的很,冬冷夏热。冬天四面透风,人暖不热,母的手脚都冻伤了,十指都干冷地裂了大口子,她害怕耽误干活,就拿医用胶带粘起来,一天一换,疼的哇哇叫;夏天,里面烘热,因为仓库是铁皮做的,母已经中暑两次,医生怕了,说再中暑就过不来了,老板更害怕,直接在仓库里面放了冰块。但是母终究不敢耽误手里的活,还是干着。
母烦了弟弟妹妹之后,就给我打电话吵着要让他俩去那人的地方,“你快点给他打电话,我不要他俩了,快点接走,我头都要炸了”我只好给那人打,先交了声一年都不叫几句的“父”,接着唯唯诺诺:“要不,让他俩去您那里吧,过几天再回来,”那人却只拿我的母当挡箭牌,要让母回来同住,否则不管孩子。说孩子和家都是她耽误的,“不懂事!不会教育孩子!”刚开始听见这些,我还很开心,一个男人如果对女人还有感情,那么说话的语气必然夹杂着孩子气。但是慢慢地我就冷淡了。只要我说,先谈谈孩子的事儿吧,不要说我的母,那人立马把电话给挂了,很是决绝。这让我想起一个丧女的阿太,她女儿出殡的当天,她亲手将一只该死的鸡摔在了地上,态度也很决绝。我又软弱,想劝母回去同住。母急了眼,说“还要我挨打吗?”我竟然又产生了埋怨母不顾大局的念头。
母开始念叨离婚,一念就是六年,如果不掐指算,时间过得不算慢。六年,有谁可以过这种日子这么久?母就可以。她彻彻底底变成了很糙的人,下完活回家,大口吃肉,拿着冰啤酒咕咕的往肚里灌,酣畅淋漓,不受羁绊。但她仍不能脱离“乡村妇人”的这个身份,她也有一头乌黑的发,也喜欢自拍臭美,虽然每次的照片都是一张大饼脸,最爱的动物是做作的猫,喜欢腌咸菜,泡葡萄酒。她这个“乡村妇人”一直在拥挤的令人窒息的城市里苦苦挣扎,试图找寻家的味道。
母这六年来,一直要求我找资料,找关系。可惜她并不知道,她的儿除了读书、吃饭、穿衣,没一样会做的,一条身体赤裸裸的,更别谈什么人际关系。母唯一的会说的两个官方用词就是“起诉”和“证据”,“起诉”是在都市频道上面学的,“证据”是我对她讲的。那次,我对她电话里的猜疑和抱怨再也无法忍受,就说了句“凡事要讲证据嘛”,她就记住了。遭受毒打的那一次,她也不忘对着流血的脸来了张自拍。母啊!我的糙母!
母终究没有和那人离,她舍不得我们这些孩子,但是她知道这日子过的窝囊。母越发对我说“只要你上了大学我就离”“只要你大学毕业就离”“只要你找到工作就离”,我竟然无奈。我又开始埋怨,觉得她没事找事,张口闭口就是离,明明什么都不懂。我对她更加没有耐心。
今年是母的本命年,今天是她的生日。两个月前,我就打算好了,要攒点钱给她买一个金鸡挂坠。但是又要成“忽悠”了,我的窘迫,尚不能养活自己,哪来什么礼物?昨天的电话里,母又生病了,挂水的时候,儿女都不在身边。母拍了一张照片,发在了朋友圈里,这次的主角成了空落落的病房。
我想,我是没有什么用的,母生下我为了什么?实在增加了她的痛苦。受苦受难的母!我的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