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儿和母亲闲聊,无意间说起我小时候的人和事。想当年我们家田地多的时候,还请过人给我们帮忙干活儿呢!似乎很有点儿地主东家的感觉。先后请过的女孩儿有红姑,玲子,还有丽丽姐。请过的男工却只有一个,他叫老陈,爸爸让我们叫他老陈叔。
老陈叔来帮忙前,介绍人对爸爸说:“这个老陈,之前在咱们村老刘家的大苹果园里帮忙,30岁左右,单身汉,结过婚,还生过一个妞儿,可惜不幸的是女儿媳妇儿先后都死了(要么就是媳妇改嫁了),他一个人过日子很没意思,就出来给人家出苦力赚钱了。人很能干,一个人能顶两个人出力,就是......就是......”他声音压得低低的,似乎不大好意思讲。他嘀咕完爸爸笑道:“我说呢,在老刘家干得好好的咋不干了。没事儿,我不怕,让他来我这儿吧!”
我们家那时候有一个大园子,面积有8亩大,是果园也是菜园,种满了葡萄、苹果、桃子,还有胡萝卜、芹菜、韭菜、黄瓜、西红柿等。离家大概两公里,来来回回走的都是土路,不算方便。爸爸在园子里盖了一小间房,没有装门板,简单放了灶具和一张床,很多时候干活儿干到很晚了,就在小屋里吃饭睡觉休息,不必日日走土路回家去。当然果子蔬菜成熟的季节也是为了看园子。老陈叔皮肤黝黑,中等身材,身强力壮。他来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我们的园子里干活儿。赶到周末或者放假,爸爸会趁机离开园子忙点其它事儿,这时他往往打发我到园子里,给老陈叔打下手儿。
那时我也就7、8岁,正是贪玩儿的年纪,根本不愿意干活儿。暑假正是最热的天,三天一小旱,五天一大旱,每隔一段时日,老陈叔就得把园子浇一遍。园子里没有水井,只有一口靠人工操作才能出水的压力井,每压一下人都得弯一下腰,使劲儿压几十下,才能抽满一桶水。天旱时要么是爸爸,要么是老陈叔,要整天不停地压水,压水,压水。
我一边看着老陈叔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地压水浇园子,一边想起了介绍人的话,一个人坐在树荫下忍不住吃吃地笑。他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揩一把脸上的汗,歪过头“嘿嘿”笑着问我:“小傻妞,你笑啥呢?”
我学着大人的腔调说:“老陈,你一顿得吃多少饭啊?”又学着老陈的口气回答:“嗯嗯,我一个馍馍一碗汤。”
“结果等你到老刘家干活了,人家发现你根本不像你自己说的吃那么少,哈哈。”
老陈叔挠挠后脑勺笑了:“我是一个馍馍一碗汤啊!只不过我得重复吃三回,所以我一顿饭得三个馒头三碗汤。要不然我哪有力气干活啊!嗨,老刘家天天嫌我吃得多,还好你爸不说。”
“我爸爸喜欢说,能吃能干不算捣蛋。”我说完这句话,老陈又憨笑了一阵。
下雨天,老陈叔在小屋里抽烟休息,经常一个人一阵一阵地发呆出神,他有时会定定地看着我:“唉,我那妞儿,要是活到现在,都六岁了,估计也得跟你这么高了,没福气啊!”
我那时候真是调皮:“老陈,你是不是很喜欢下雨啊?”
“是啊!下雨了果树和菜都不旱了,卖了钱你爸就可以给妞儿你交学费买新衣服了呀!”
“才不是呢!你喜欢下雨,是因为你不用干活儿了,大人都说,下雨天是长工的星期天呀!”
“你这小丫头,谁告诉你这么多啊!”老陈叔又嘿嘿笑了。
有时候雨下得急,附近干活的乡亲来不及回家,就到我们的小屋里避雨休息。老陈叔累时,会歪在床上跟他们聊天说话。我一会儿骑在老陈叔身上玩儿,一会儿坐在他身边把玩他粗糙的手,心里忍不住想:“这手真能干呢!不仅管理着我们家的8亩园子,还会给我做松软的馒头吃,还能熬出来粘粘的粥,还可以炒出跟妈妈做的味道不一样的菜。”
老陈叔一边拍着我的手跟我玩耍一边跟乡亲们说话,乡亲们看到我跟老陈叔的亲密样,似乎并不觉得稀奇意外。
暑假过后开学了,同学们相互说起暑假的生活,我说自己一整个假期都在园子里帮老陈叔干活儿。心里很自豪,又觉得自己真能干。
老陈叔的前东家,老刘家的小女儿四妞儿跟我一个班,比我大几岁,发育得已经像一个婷婷少女的样子,她用手扒拉一下长长的头发,潇洒地一甩头说道:“老陈啊!我认识呢!哈哈,他一个单身大男人,你天天跟他在一起,一起干活儿,一起吃饭,一起歇着,好像晚上还睡一张床吧!”
周围的女同学也都好像窥见了什么秘密一样,一个个相视而笑。
我隐隐约约地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又似乎不是很懂她们在笑什么。可我的心里突然觉得如同被针扎了一样难受,脸也烫烫的,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丢人丢脸的事。我猛然记起自己不仅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孩子。在学校里男生女生之间说话都会被其他同学嘲笑,座位之间都要划上三八线。可园子里的小屋里面确实只有一张床。
秋收放假的时候,爸爸照例打发我到园子里去。可我心里一点也不想再去了。一想到只有一张床的小屋,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但是爸爸那么厉害,我怎么敢不去呢!
那个假期过得一点都不愉快,我不愿意跟老陈叔多说话。他不明白我是怎么了。只是经常问:“妞,你咋了,你是怪老陈叔跟你不亲吗?没有你爸爸跟你亲是吗?”我趴在没有装门板的门口,望着家的方向,不理他,只想掉眼泪。后来就忍不住哭起来。
他看看我:“这孩子是不是生病了?我得回去给你爸妈说说,园子里不能没人,你在这里呆着,我回你们家一趟。”
那天,也许是后来的某一天,(时间久了,实在记不清是哪一天,我情愿相信他回村跟我和他闹不愉快之间隔着很长很长的时间)老陈确实回村了一趟,他还撞见了一件大事:村里的某个人放火烧了仇人的房子(要么就是偷了仇人的牛),老陈在夜色里看到了行凶者的身影。乡亲们都休息了,老陈成了唯一的见证人。
那一段,老陈成了一个大忙人。被害人去找老陈,让他一定要出庭作证:“老陈啊!如果你不出庭作证,凶手不仅要逍遥法外,他回头还会拿着铁锹或钢叉打到我们家,他就是伤了我们家人我们也没法说啊!因为我起诉他了,如果不能定他的罪,他定会说我是诬告他。他的狠毒你不是没听说过,谁要惹上他,他会把仇人往死里整的!你放心,等事情过了我给你盖一所房子都行。这忙你是一定要帮啊!”
派出所的人也追到园子里取证:“老陈,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看得清楚吗?”他们谈了一会儿,老陈说他要出去抽支烟。来人中的一个似乎才注意到蹲在屋子角落里的我:“他是你什么人?是你爸爸吗?”我摇了摇头,说他是来给我们家干活儿的,那人就不再追问我什么。
老陈那段日子每天心事重重,跟他之前想念他女儿一样,凝视着夹在手指间的烟卷,看烟燃起的气息冉冉升起,唉声叹气,满脸愁容。
后来,老陈出庭作证了。回到园子里他跟父亲说:“我说了,我看到什么就说了什么,我说我看到了一个身影,但是夜里看得不是很清楚,模模糊糊。我不要他给我盖房子。被指控的人已经释放了。公家的人也说了,不准打击报复。”
后来没多久,老陈就离开了大园子,我一直没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内心松了一口气。
多年后的一个寒冷的冬夜,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叫爸爸的名字。等他跟爸爸说完话准备走了,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老陈叔。”他非常意外:“妞儿,你竟然还记得我啊!”
又好多年过去了,爸妈都不再种地。有一次妈妈说道:“我好像听说,老陈死了。”我心里“扑通”“扑通”跳了好几下:“不会吧!妈,你只是听说不是吗?”
到现在,我们一直都没有老陈叔的消息,不知道他后来结婚了没有,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健在。如果活到今天,他应该有60岁了。每每网上,朋友圈里看到什么消息:虐童啦,小孩子被拐卖啦,幼女被辱啦,都会让我想起当年单纯的我,还有一样单纯,又能干、善良、老实正直的老陈叔。我不知道他当年撞到的大事是不是有我的责任,我不知道他如果不在了是因为什么离世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跟他说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