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你娘最近一多走点路就喘得厉害,到医院给她查查吧。”
我问母亲是咋回事,母亲就叹气,说:“人老不中用了,以前年轻时多好,咳嗽感冒都很少,一上年纪,就老胳膊老腿的了,走路不当家,现在又喘起来,心口窝还闷得慌。”
我和妻子便带着母亲到医院做检查。
上车时,母亲很是吃力。几年前,她的腿关节患了骨质增生,且有很重的脉管炎,多方医治后,终未除根,导致她行动不便,抬腿、走路再不能和从前一样。
母亲的腰也再直不起来了。年过古稀的她,真的老了。
在赶往医院时,母亲和父亲在车里不时说起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人和事,而我则在心里默叹着时光匆匆和岁月无情。
到了医院,找科室医生,检查,诊断。
检查结果是:心脏衰竭。
医生说:“岁数大了,心脏衰老属正常现象。”
但我还是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我希望母亲能一直有颗健康的心脏。
母亲住进了医院。
这些天,我脑中总是会回想起从前日子里关于母亲的一幕一幕。
记得在我六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医生给我抽血化验时,虽然疼,可我没有哭,但我看到站在病床边的母亲,却抹起了眼泪。
我上三年级时的那个夏天的上午,老师带一个班的同学去一个生产队的麦田里去拾麦穗。快到中午时,我听到有人在田头喊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母亲,她刚好赶集回来,见我在地里拾麦穗,便喊我过去。当我跑到她面前时,她就从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两根黄瓜给我,又说:“你看你拾麦穗拾得多精心,我在南边老远就看到你,你一直没有抬头。”
我回到麦田后,一女生还大声地对我说:“你妈妈看上去多年轻啊!”
那时,在我们那儿的乡下,称呼母亲大多喊“娘”,喊“妈”的只是极个别的人家。但我当时没纠正那个女生的说法,毕竟,喊“妈妈”显得多洋气呀。
那年,我十一岁,母亲三十六岁。
一天,我的语文老师因事来到我们村庄,顺便去我家坐了会。等老师走后,母亲见到我,就满脸喜悦地对我说:“你老师刚才来咱家了,他说你有希望呢!”有希望就是“能上好学,有出息”的意思。那老师的话让母亲的心里也“有了希望”。
母亲那时多么健康,在生产队干起活来,似乎从来没觉得累过,抬筐、施肥、拉车、挖地、收割、除草、浇水、掰玉米、拾棉花、收瓜收蒜、开渠砍树……队长分配给她的每一项任务,她都能又快又好地出色完成。
那个年底,生产大队召开表彰大会,母亲获得“先进生产者”称号,还领到一张奖状和五元钱的奖金。开完会回到家,母亲给我讲述她上台领奖的过程,然后自豪地说:“你看光荣不!”
母亲不识字。我问她为何小时候不上学,她说她小时,女孩子上学的很少,不过,她搬过板凳去过两天学屋,但又被姥爷拉回家了。
姥姥在我不懂事时就因病去世了,我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母亲有时就给我讲起姥姥生前的事情,说姥姥像村中的谁谁。雨天里,母亲经常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哼唱一首无词的曲子,那曲子的旋律简简单单,可听起来让人觉很伤感,我猜想母亲哼曲时一定是在想姥姥了。
母亲和我的奶奶一直相处得很好,她们两人说话从来都是和言悦色的,我从未见她们彼此红过脸,吵嘴的事就更不用说了。
但我见过母亲和父亲之间的争吵。父亲年轻时,脾气不太好,母亲因此没少和他闹别扭,打架的事也时有发生。母亲会在争斗中哭泣,那哭声会让人觉得天昏地暗。但一到该干活的时候,她便擦干眼泪,重新忙活起来。
在外干生产队的活,到家就做家务。母亲好像一直在忙啊忙啊,坐也坐不住。在难得清闲的时刻,她就给我们姊妹几个讲她出嫁前的事情,讲她村里的一个邻居因打死老婆坐了牢,从牢里被放出来后,人就疯了;讲一个人在上茅房时长辫子落进了粪坑里;讲一个很老的老头最想吃的就是“白水豆腐沾点红辣椒”;讲一个人在和别人抬大筐时,总是“咿呀来噢”“咿呀来噢”地喊号子,村里有人就跟他开玩笑,说他喊的是“姨娘来喽”“姨娘来喽”……
一个很冷的冬日,庄子里来了一个炸爆米花的。到中午时,那男子饿了,便从口袋掏出干硬的饼子,准备吃午饭。母亲看他可怜,就从我家里给他盛来了一碗热稀饭,还给他送去一小碟盐豆。
分田到户后不久,生产队的几头牛也都分了出去。我家和相邻的几家分到了一头老黑牛,经过协商后,几家决定将那老牛杀了,平均分肉。
“杀牛时,那黑牛都掉眼泪了呢,很多人都看到了。”母亲后来对我说,眼里满是同情。
有次,跟母亲去田里割麦子。看到天空总有飞机在飞来飞去,母亲就一边割麦一边感叹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啊,会在天上开飞机,这么能,这么享福!”
我正跟着帮忙割麦,但我总是磨蹭,不想干,母亲说:“好好上学,吃上商品粮就不要在家受罪了。”
母亲当时给我设计的人生角色是“医生”或“教师”,她的理由是:“医生显得干净”、“教师整天站着,不用弯腰”。
结果,我后来走上了教师岗位,算是了却了她的一个心愿。
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弟弟下了学,要到东北参军去了。弟弟穿起军装向家人和乡亲道别,弟弟没忍住泪水,母亲也是站在门前,泪盈眼眶。
几年后,我们姊妹四个人先后成了家。原来最亲最熟悉的家,就成了老家。
再回老家,母亲总是像待亲戚一般忙着张罗饭菜,唯恐有哪点招待不周似的。
每当看到父母又是杀鸡又是宰鱼时,我就说:“不要弄多少菜,又不是别人来了。”
母亲就说:“你看,不弄给你们吃给谁吃?”
我想起上学时,曾埋怨母亲太节约,每顿饭都要算计半天,也曾为某顿饭菜不可口而赌气不吃。
那时候的我,多不懂事啊!
“你们在外面好好过就行了,别为家担心。”每次回家再离家,母亲总要这样说。
但是我在外面并没过好,2006年夏天,我离婚了。
怕父母一时接受不了,刚离婚时,我没有把消息透露给他们。但不久,哥哥还是回家说了。
几个月后,我觉得总得面对现实,那一天,我回到了老家。
一进到那个熟悉的院子,一眼看到正在院墙边土灶前做饭的母亲。我喊了一声“娘”,母亲立即站起来,叫了声“我的儿哎”,便说不出话了。
我知道母亲已从哥哥口中得知了我的事,也知道她一直在为我担心。所以,见到她,我故作轻松,仿佛离婚就像跌了一个小跟头似的。
母亲没有太细地追问前因后果,她清楚离婚不是我的错。她只是想我更快地再成个家,她不想我一个人在外独自生活。
两年后,我又结婚了。母亲如释重负。
母亲继续在家操劳。日子一天天流水般过去,她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了暮年。
她还在尽力操持着生我养我的那个家,她照顾着父亲,心里牵挂着我们姊妹四个人的生活。
每次回家,见到她日渐老下去的样子,我都会想到她正值壮年时的时光。
我总是会回忆起她在地里干活的情景,那么地风风火火,那么地毫不惜力,那么地争分夺秒,那么地任劳任怨。
现在,母亲的心还是那么善良,还是那么温暖,可是,却已不再强壮。
好多好多年前,每当我们摔了跟头或受了什么委屈,母亲总会心疼地说声:“我的心!”。现在才体会到:这句朴素的关心语,是爱的最真实最自然的表达。
心会衰老,但母爱,却永远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