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有奇迹.....或者借你的梦,我看见这世界。
01
初春时节,三月台北,小雨淅沥。一个月前,因为工作调动,我来到了台北。
我蜗居在出租房里,面对闪着荧光的电脑,无休止的修改程序。抬头看一眼时针,我已经无力分辨那是几分几秒。下一秒,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不等我反应,我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是一股刺鼻的药水味。
努力睁眼,却觉得世界空空洞洞,一片漆黑。我很努力的竖起耳朵听,只有轮子咕噜压过光滑的地板的声音。一种恐惧感从心底腾升,我暗自祈祷一万次这仅仅只是一个恐怖的噩梦。
终于,我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是的,我很确信,自己看不见了。
我隔壁的人按着铃,大声喊道:“有病人醒了!”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靠近我,那声音越缓。终于,面前的人开口了。
“杨永泽,男,24岁,北京人。是吗?”
我猜测,他在看我的病历卡。
“是的。”我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凭借着本能反应将屁股往后挪了挪。我害怕他下一秒就会宣告我的死刑。
“不用担心,你只是因为过度劳累,导致的暂时性失明。好好休养一个月,基本上就能康复了。”
呼——我重重的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永久失明。
“是?......谁送我来的?”
“你合租的室友。”
“哦......哦......”
我百无聊赖的躺在病床上,我的世界漆黑一片。尽管知道自己会好,但却抑制不住的担心起来,万一留下后遗症呢?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没有康复呢?
人一个人的时候本就容易胡思乱想,再加上我身处外地,疾病缠身。我难以自控的想象了一百种可怕的后果,甚至要到了交代遗愿的环节。
想到这里,我不禁的反复叹气,甚至失手将床头的一个杯子打碎。
一阵轻笑打乱我的思绪。
“别慌了,你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很努力的辨别,这声音是刚刚替我叫医生的那个女孩。
我很茫然,尽管我看不见,但还是下意识的将脸面向她。
“不好意思,我打扰到你了。”
我可以想象到自己的脸一定是红了,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反过来被一个姑娘安慰。
“我,看不见的日子可比你要久呢。”她顿一顿,但却是像说平淡无奇的事情。
02
那个夜里,我没有睡着。反正睁眼闭眼都是黑色,反正我已经无心睡眠。
她睡得很香甜,仔细听还有她均匀的呼吸声。原来一个人失去视觉以后,听觉真的提高很多。
她睡着前,和我聊了很久。
她说她十五岁就已经失明,迄今为止她已经和无止的黑暗共呼共吸六年了。
“我只是来医院复查,明天就走。”
我没有多问她失明的原因。在这最好的年纪,失去了眼看世界的资格,这是比夺取生命更残忍的事情。
第二天醒来,她已经被家属带走了。原本属于她的病床,住进了新的主人。
我有些怅然,我竟然忘记询问她的名字。或许不问,反而有些话,才容易在夜里说的出口。
我不再试图和周围的病号交流。大家的人生都有各自的苦痛,拿苦痛说事,并非打发时间的良方。
同住的室友来看过我好几次,一直安慰我不久后就会康复。我礼貌的谢过,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我受到的照顾算多了。
医生说我年轻,复原能力强,只消三个星期,我已经渐渐的能看清楚东西了,只是还略微有些模糊。
四月,我正式出院。
总公司来了消息,让我即刻回北京。我将手头的工作顺利交接后,即刻就定了航班回北京。
一晃就是五年。
这些年里,我荣升技术部总管。我用自己的存款,再加上父母给的一些钱顺利的在三环内交了首付。
这年我已经29岁,我妈开始操心我的终身大事。
于是我的生活里又添加一项目标,寻找伴侣。
我见了十来个相亲对象,她们都无比优秀,但是却和我的生活相去甚远。
其实我一直认为,老天是公平的,仅仅只赐予我们生命。其余的一切都不过是额外的赠品。那么爱情,也只是生活额外的恩赐而已。能够得到固然令我兴奋,不能得到也没什么大不了。
经历五年前那次短暂的失明后,我深刻的意识到只有健康才是最为宝贵的。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难以开口的理由。
每次夜深的时候,我总记起那个萍水相逢的台北女孩。
她,现在依然活在黑暗的世界里吗?
03
台北分公司的高层致电过来,邀请我去参加座谈会。
阔别五年,再次来到台北,很多地方都已经拆迁了。当初住的小出租屋那块地已经转手卖出,联合着周边的地皮,起了一个很大的商城。
夜里,我去了最常去的一家面馆,还好它还在这里。
“吃点什么?”老板热情的招呼,从他的神色间,显然他已经不记得我。
“点以前常吃的,牛肉面。”
“噢,以前常来吗?”
“来过一段时间。”
“不好意思,客人太多,我有些不记得了。”他很抱歉的笑笑,“下次带朋友来,我给你打折。”
走出面馆已经是晚上九点。
雨水顺着屋檐连续不断的坠落,形成一片别致的水晶帘。
我站在屋檐底下,用力的呼出一口气,那团气刚接触到空气就化作一阵白雾飘走。
仰头看了看雨,似乎是不会停了。
我冒着雨冲了出去,急匆匆的赶到最近的公交站。
公交车还没来,我掏出手机看了看网页新闻。
突然一个尖锐的急刹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阵惊呼。
“我靠,撞到人了!”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马路边是侧翻的一台电动车,一个孱弱的女生摔倒在路旁。肇事的两个男生停下前来查看,嘴里嘟嘟囔囔。
“你有事没?”其中一个红色卫衣的男生凑上前去问。
那姑娘没有应声,似乎是疼到难以出声。
“喂,她好像看不见……”蓝色牛仔衣的男生小心翼翼的说。
二人迟疑了一会,随后面面相觑,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
旋即,他们飞快地扶起电动车,慌慌张张的跨上座椅扬长而去。
“喂,不要跑!”我见势不妙,赶紧追了上去。
短短两分钟,他们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我跑上前去察看,尽量将自己的语调放柔和。
“怎么样,你还ok吗?”
她似乎受到了一些惊吓,不时的发出嘶嘶声,看来她可能有些受伤。
“要不要紧?我送你去诊所看看?”
“我…我没事…只是,膝盖好像有点痛……”她开口说话,怯生生的。
“来,我扶你去看看。”
我搀着她,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动。
她的膝盖破了很大一块地方,医生用酒精给她消炎时,我注意到她的手用力抓紧白色床单,手背上爆出青筋来。
即便如此,她却依旧保持沉默。
“很痛吗?痛就抓紧我吧。”我轻轻拍她的后背。
她却只是倔强的摇头。
“ok,没什么大碍了。”医生摘掉手套,转头对我说,“先生,这边交一下费用。”
“我来…!我带了钱!”她慌乱中拉扯,揪住了我的衣袖。
“不用,你先坐着,我先替你垫付好吗?你稍后再还给我。”
她讪讪的收回了手,不安的交握着。
片刻后我回来,她身边已经多了一名男子。我猜测那是她的男友,因为他摸她头的时候,她没有像抗拒我一样拒绝他。
“谢谢你照顾她!医药费多少钱?我付给你。”那男孩伸出宽大的手掌以示谢意。
“举手之劳。”
“方便留个名字吗?”
“杨永泽,北京人。”
“王昆,幸会。”
他同我简单交谈后,转身就回到她的身边。
“走吧,霁月。”
他如是叫她,真好听的名字。
我和他们告别,然后他们反方向离开。
雨停了,我踢着石子走路回家,台北的夜更深了。
04
翌日,我照例去面馆吃面。
“老板,一碗牛肉面。”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我错愕的转头去看,居然是昨天的那个女孩。
“嘿,还记得我吗?”
她愣了愣,似乎在努力辨别声音的主人。
“杨先生?是吗……”
我开心的笑了笑,她听觉还挺灵敏,居然能听出我的声音。
“是我,杨永泽。”
“啊昨天的事情,还没有好好谢谢你。不然今天这顿我请。”她一边说着,就一边掏钱包。
“不用,真的不用……”我连忙拒绝。
“老板,我们两个一起结账。”她已经将钱递了出去。
“好嘞。”老板接过钱,麻利的端上两碗面。
“谢谢你啊。”我说。
“应该是我谢谢才对。”
“昨天听他叫你霁月?是哪个霁月?”
她放下筷子,用手指在桌面比划。
“张霁月。云销雨霁的霁,月明星稀的月。”
随后她莞尔一笑,我怔怔的看她的脸,原来她还有两个梨涡。
“好名字。”
她基本不怎么说话,属于我说一句,她搭一句。
聊天过程中,她男朋友打电话进来。听二人谈话内容,似乎是他今天临时要去高雄,没办法接她回家。
“好,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回家。我今天没带小米出来,小米有些不舒服。”
“小米?是你妹妹?”我疑惑。
她噗嗤一笑,说小米是她的导盲犬。平时她都会带它出来,只是这几天小米着凉了一直腹泻,就没有牵出来。
“你家住哪里?”
“就在淡水那边,很方便的。”
“淡水那边不是在修路吗?你没带导盲犬出来,又没人送你,你方便吗?”
“没关系,从十五岁开始,就已经看不见了。我熟悉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转弯处。”
记忆的列车突然开始倒退,车轮猛烈的摩擦轨道,带我疾驰,回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五年前,也有人在我最黑暗的世界里,如是说。
是巧合吗?
我无从判断,我有些忘记她的声音。或者说,我也不敢认。不敢认,过去了这些年后,她依旧和黑暗挣扎。
在我的再三坚持下,她最终同意我送她回家。出于礼貌,我只将她送到小区门口。
“杨先生……谢谢你。”
我跟她说不用客气,大家都是朋友。她拢拢长发,挥手跟我再见。
在我眼前,是一个气质出众的女生。即使她看不见,却依旧自信从容。那双失了色彩的眼没有给她减分。
“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我看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
她回过头来,眉头微蹙的“啊”了一声。
我摆摆手,笑自己荒唐。
“我是说,可能人的前世,会相识过一场。”
她闻言,又是浅浅的笑。沉默几秒,用力点头。
“一定是相识过一场的。”
05
助理lily告诉我,因为公司新研发的app出了一些小漏洞,所以座谈会推迟了两个星期。
“要不要定回北京的航班?”lily问我。
我本来想说好,可是转念一想,总觉得有什么放不下。
“不用,我可以在台北呆两周,反正最近没有什么要紧工作。”
“那最近好像有个台湾的新人写手有个新书发布会,她的书销量一直比较靠前,要不要我给你安排一下?”
“不用,我比较宅。我自己安排时间吧,谢谢你。”
挂断了lily的电话,我透过落地窗看外面的景色发呆。
台北的夜景很美,外面的灯像被击散的火星,错落的分布在一片暗色的海洋里。
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张霁月,有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
闭上眼睛,五年前那个短暂失明的感觉重新回到自己的体内。惶恐,无助,却又因她温暖的声线得以平静。
五年前,我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重新能看见这世界。
我听见她翻了一个身,缓缓地说,除非有奇迹……或者……
或者什么?我问她。
她没有再回答我,随后沉沉睡去。
这个梦太长。
醒来时已经是早晨八点,我还保持着昨晚坐在靠椅上的姿势。
我活动了活动筋骨,骨骼在我的运动下咔咔作响。
北京的同事老刘传简讯来,托我去诚品书店替他买两本书。
我应了下来,索性今日无事,出门走走也好。
我约了lily陪我一道,一个人逛,难免有些无趣。
来到门口,却发现熙熙攘攘排了一条长队。似乎是新书见面会,旁边有很大的立板,印着新书签售的字样。
人气作家齐雨月暖心巨制,探寻生命意义的十个小故事。
我不经意的瞟了一眼,看简介只怕又是哄骗青年的鸡汤文。
“泽哥,我去旁边商场看看,买点化妆品。”她朝我眨眨眼。
好吧,谁让我大周末把人家叫出来呢,总要给她一点自由时间。
她走后,我于是一头扎进去帮老刘挑书。
出来时,人更多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的紧紧围住,整个过道水泄不通。
“有没有看她的新书?”
“看了看了,很感人。双眼失明还能这样好好过下来,真的很让人佩服啊……”
旁边两个女生的谈话不经意间落进我的耳朵里。
双目失明……齐雨月……
我似乎是顿悟了一般,用力的钻进人群。
果然是她!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兔毛毛衣,梳着高高的马尾辫,整个人看起来温柔又可爱。
我退出人群,折回书店,从书架上买走了她最后一本书。
队伍排的很长,我站在最末尾。心底有一种初恋般的喜悦感逐渐腾升。
三个小时过去,终于轮到我。
“你好。”她伸出右手。
我没有做声。能够这样静静的看着她,感受她向上生活的勇气,真好。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的五指已经被印泥弄得红红的,似乎还有些破皮。
因为没办法亲笔签名,所以只能盖手印。
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啊。
“泽哥,我找你好久,你在这里啊!”lily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
“我给你买了一些速冻食品还有蔬菜。这几天下雨,就不要出去了,在家吃吧。”她笑了笑,像拿了胜利品似的举着那一大袋吃食在我眼前晃了晃。
“怎么,你买书了?你不是不喜欢鸡汤文吗?”
“啊,没有啊。突然就很想买来看看。”
张霁月似乎是听出了我的声音,歪着头犹豫了一会说,是杨永泽吗?
看来已经暴露了,我只好故作大方打招呼。
“新书很不错,今天带了小米吗?”
我没话找话,尴尬的要命。
她又笑了,似乎和熟悉的人相处时,她都很喜欢笑。
“今天带了小米,王昆也来了。要和他打招呼吗?王昆刚刚去替我买面包了。”
我并不是很想见到王昆,他看起来很优秀,和张霁月也很般配。
“不用了,你替我向他问好。”
我转身就要拉着lily离开,回头就听见一个男声。
“嘿,杨先生。好久不见!”王昆一手提着面包,一手牵着狗。
他站在我面前,用一种略带着审视的眼光看我和lily。
但他什么也没说,招呼过后就径直走向月。
“走吧,今天你的工作忙完了,我晚上订了餐厅,给你庆功。”
“要不要邀请杨先生?反正大家都是朋友,一起吃饭热闹一下。”
王昆面露难色。张霁月看不见,我和lily自然懂。
“不用了,大作家。我和泽哥今晚也有安排了,谢谢好意,我们先撤啦!”lily识趣的接话,然后风风火火的把我拉走。
06
“没吃到那顿饭,你似乎有些失意,泽哥。”
lily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语气中颇有种得意洋洋之感。
“哪来的事,我自己还吃不起一顿饭吗?”
“行,那你嘴硬吧。”
还好她放弃跟我争辩。事实上,我觉得她要是再进一步展开这个话题,我就会忍不住缴械投降把心事都说出来了。
“遇到喜欢的人,要想办法把对方留下来。”lily离开时撂下这一句话。
喜欢?留下?
这是我最不敢触碰的两个词。
翻开她的书,里面记录了她这些年来的所有感受。
原来,她15岁那年遭遇一场车祸。这场意外没有夺走她的生命,却抢走她的世界。
想起她那晚曾经对我说过,相信世界会有天使,让我借着它的微光,走完这段人生。
这个天使是王昆,不是我。
我只做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三天后,我出席座谈会。没想到此次研发app的团队居然王昆他们。
他在会上介绍,这是一款专为盲人设计的app。通过这个社交平台,进一步加强弱势群体之间的联系。它不仅可以实时播报路况,还能针对盲人出行方案进行进一步规划。里面收录上千种自然之声,让他们更好的了解这个世界。
是为了她吧……
这样深刻的爱。
会后,王昆到我面前。
“年轻有为。是为了张小姐吧。”我赞扬他。
他赧然一笑,不好意思点点头。
“一会吃饭吧?”
“不了,我明天的飞机。回去收行李了。”
“几点?”
“下午三点。”
07
有句话怎么说,人生或爱情里,处处都是车站、机场和渡头,上演相聚和离别。只是我们太快乐了,不知道每一场相聚也是离别的开始,快乐过后却又孤身一人拖着重甸甸的行李转到下一个未知的地方去。
“泽哥!”
远远的,我看见王昆领着张霁月朝我这边走来。
“没办法,霁月听说你要走了,一定要来送一送。”
她脸上挂着笑,气色很好。
“我听王昆说你要走了,特地来送送你。回北京常联系。”
“好,一定常联系。”
“她没和你一起吗?”
她大概说的是lily。
“lily有事先回北京了。”
简单的告别后,我登机了。
此时此刻,我真庆幸她看不见。看不见我离开的背影,看不见我的舍不得,看不见我的寂寥。
笑自己自作多情,偏要在机场等一艘船。
回到北京,所有关于张霁月的故事就此画上句点。
一场机缘巧合,得知她人生美满幸福,真是老天恩赐。
我们偶尔会聊聊天,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心照不宣的不去打扰对方的生活。
我没有问她是否记得五年前我们相遇的故事。或许,从一开始只是我记住了她的笑声,而她从未记住我的名字。
两年后,我结婚了。
新娘是我在旅行时认识的,她笑起来和张霁月很像,只不过性格比她更爽朗。
她是眼科医生,大家都说我找了个很美的白衣天使。
我给张霁月打了一通电话, 邀请她来参加我婚礼。
“婚礼定在年末,过来吗?”
“来不了了,年末要进行手术。我找到合适的眼角膜了。”
“那太棒了,恭喜你。”
“也恭喜你。”
快要挂断的时候,她欲言又止。
“我记得你。除非有奇迹,或者……”
“最后那句话是什么?”
“当年想说,或者借你的梦,我看到这世界。”
我笑了,这一场重逢相认的戏码迟来了很多年。
但最终我还是知道了后半句的故事——我曾经爱你,亲爱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