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向往着长岛的雪,向往着潘帕斯的风吟鸟唱,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长岛是没有雪的。
零
南方的夏天总是伴随着暧昧不明的海岸线一起到来,阳光流泻在树影之间,香樟温暖地向上拔节。太阳直射点每天都在北移,空气里每天都裹挟着海浪的咸湿。
岫爱极了这样的季节,即便就算打伞出门不出几日也会被晒得黝黑,地面七十多度的高温仿佛在桑拿房里蒸过一回,她依旧对夏天有股近乎执拗的喜欢。
不是所谓“盛夏白瓷梅子汤,脆冰碰壁当啷响”,也不是盛夏独有的生机勃勃与树木葱茏,这股喜欢如浪潮拍岸般来势汹汹,霸道得毫无理由。
然而更隐秘纠缠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那年仲夏暖风熏人,睡眼朦胧的她偶然抬头便坠入一片纯白的温柔,再难自拔。
壹
八月末,岫拿着勉勉强强的中考成绩去榆中报道。那时偌大的操场上落了一地的银杏,踩上去咔擦作响,令人想起海苔的清脆。她用力踩过去,连带踩过年少那些不羁的记忆。
空气里可以清晰看见光线中的微尘,像是撒下一道道细微的金粉。树荫筛下光斑,岫眯眼望过去,似乎能看见蝴蝶的振翅。
天生方向感为零的她在教学区兜了几个大圈才误打误撞走进了高一的教室。新班级喧闹不堪,年轻气盛的少年少女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想尽快融入这个陌生的环境。岫拖着腮茫然地望向窗外,冷冷清清的样子,倒是有些孤芳自赏的味道。
她一直不是合群的人,与其说是不合群,不如说是内敛的成熟让她对周遭的环境有种出于本能的厌恶。
反正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啊。她无聊地想。新班级,新同学也好,新老师也好,也都是换个地方学习。她一直想逃离这里,逃离这座海边小城,去看阿拉斯加鳕鱼越出水面时的美丽,太平洋彼岸的海鸥掠过头顶,极圈上五彩斑斓的夜空。她的梦想远不止这里,野心在日益膨胀,蠢蠢欲动。
今后可要更加努力呢——想到这里,她长吸一口气。草稿纸上全是少女信手的涂鸦和断断续续句子,“今天的阳光好像格外明媚”“什么嘛,明明就是烤得人眼皮发烫”“难道不应该试着融入他们吗,好像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呢”“算了,你不适合这种场面”。
……果然还是自己一个人比较好吧。
贰
岫一直觉得,白衬衫一定要和干净的少年联系起来才是合适的。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流行送给喜欢的人白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也不知从何时起她丢弃了那些承载着年少记忆的言情小说。
恍惚间,青春似乎已经与她渐行渐远了。
明明是全盛时期的少女,却总觉得自己在渐渐老去。并非无病呻吟,而是一种鲜活的感受。
英文课上被清风吹得惬意,昏昏沉沉便陷入了梦境。直到被同桌用胳膊肘捣醒,她才抬起一双惺忪的眸。
最先闯入眼帘的不是满黑板漂亮的意大利斜体,而是一片柔和的白。一道光将教室一劈为二,光柱下有点点碎尘,有人就站在这碎尘之中,大提琴般低沉的嗓音流水般漫过耳边,一瞬间所有感官都被调动起来。
多年以后,再回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人的场景,她的心头依旧一阵悸动。风清暖,花微香,少年意气,裘马风流。
他说,我是你们高一一年的英文老师,我姓艾,可以叫我Alex。言简意赅的开场白后他便开始上课,似乎不善言谈。
“你猜猜他多大?”同桌对新的任课老师颇感兴趣,“我猜不过三十,啧啧,这身材也是正点到没话说。今后迷妹一定一大票……”
岫没接话,只是看着他微怔。窗帘被风吹得鼓起,他随手将它拉上,低头时清隽的侧脸恰好落入她的视线,似是水月清光,惹得她眸中也星星点点银辉如玉。似乎感觉到注视的目光,他朝她的方向淡淡一瞥。
那堂课他说了什么,她早已记不清楚。只是那淡淡的一瞥,让岫仓促垂下眼睑,再不敢朝他投去目光。
叁
不是没有过喜欢的男孩,也无一不是漫长的暗恋。可是,仅仅只有两个月而已,2016年的那个夏天,到秋天,到入冬。
夏天的尾巴,她已经知道他人生的轨迹和真实的年龄了。快奔三的男人看起来却意外年轻,仿佛岁月格外眷恋地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痕迹。落叶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他的早餐和生活作息了。没办法,每天都遭到少女们八卦的连环轰炸,想不知道都难。飘雪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在教室被热气烘出白茫茫一片的窗户上,熟悉地写他的名字了。
包括开始背难缠的单词,练习意大利斜体的英文。而他,一无所知。
班干部选举的时候,她头一次托人很不要脸地拉票,成了他的课代表。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披散着长发去找他。
也无数次跑去楼上的办公室门口驻足,不敢靠近,只能装作偶然路过的样子。不经意瞥一眼,或是找一个良好的视角偷偷观望。
他的办公室窗帘掩映,她站在外面,只能看到墙上的书法,如西山明月,清隽内敛,苍劲暗流,不知是否是他执笔。
推开门,能清晰地听到心跳的声音,如同年少欢喜而庄重的宣誓。她看见他了,搭着长腿坐在桌前假寐。
“Alex。”她鼓起勇气喊他,四个简单的音节在唇舌间缠绵悱恻。她已经能操一口尚且流利的英文,像他那样。只不过他的声线低沉,她的声线轻柔。
“有事?”他微微按压着太阳穴,没睡好的样子。“没事……就想告诉你,我以后是你的课代表了。”
望着身前女孩儿紧张咬着下唇的模样,他笑了,抛去了寡淡与疏离的眉梢柔和得像不经人事的少年。
“我知道你。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名字不错,英语也不错。”
《归去来兮辞》高二才学,此时的岫还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词很是动人,而他的笑容更是动人。
肆
岫私下里开始叫他,先生。她是爱极了这个词,觉得似是只有这般才能配得上他的风度翩翩。
然而,当他在QQ上问她为何近几天签名总是先生相关时,她有些俏皮地笑了,回复道:“因为我喜欢鲁迅呀。”“现在喜欢鲁迅的青少年不多了,挺好的。”他说。
自从增加好友成功后,她习惯半夜三更不睡觉就这么隐身等他上线,等他的头像啪嗒一亮她就浮出来装作好巧呀我们都是成熟的夜猫子。那段时间她在读三毛,不知为何有时竟整夜失眠。
他工作并不忙,她喜欢在夜深人静灯火阑珊的时候轻叩他的窗口,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她知道他每天都很晚睡,就像自己一样。
有时他不知在忙些什么没空回复她,她就跑去他的留言板私密留言。“昨天雨后天晴,彩虹很美,你看到了吗?”“我家新养了一只狗,叫艾草。”“想参加英语演讲比赛,你觉得我能行么?”
他喜欢读诗,尤其喜爱泰戈尔。岫抱着手机听他在那端用英文朗诵飞鸟集,眼前便浮现出那人清冷又温润的模样。
期中考试她考进了年级前一百,他发短信给她:不错啊,进步很快。那一瞬间她觉得整个世界的温暖都倾注到了她身上。
他们走得越来越近,聊天的范围也越来越广。倒不像师生,更像是普通的朋友。
岫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