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缕阳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些许灰尘在那阳光中翻动飞舞,让幽暗的屋子也沾染了些明媚的气息,热闹起来。她拿起炕柜上的一面镜子,用手仔细的拔去头上间或露出的白发,再将头发梳拢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光滑油亮,没有一丝的纷乱。
外面一个声音喊道“李家婶子,去街道排练啦。“听到那声音,她并不匆忙,依然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衣衫上的皱褶,在碎花旗袍胸前的衣襟上端端正正的别上一枚手帕,又向镜中自己的端详了一下自己,镜面上漆印的牡丹花和红色的喜字遮挡了部分的容颜,但眉梢眼角却清晰可见细碎的皱纹,她不觉蹙起了眉头,转而又自嘲的轻叹了一声,早已不是那个名动京城的二佳人了,五十多岁的年纪,可不是老了么。
她转身抱起炕上的胡琴,向门外走去,步履间依然可见婀娜的身姿,走在这市井的杂院里显得格外出挑,眉梢眼角皆是繁华看尽的从容,举手投足尽是现世安稳的疏淡。
1952年,沈阳铁西区的杂院里,她是锅炉工李振海的老婆,她的名字叫——张洗非。
二
掌灯时分,一间铺陈华丽的房间里,一个妙龄女子坐在红木雕琢的梳妆台前,镜中人年华正好,光洁细致的脸蛋闪耀着年轻的光彩,雪青闪蓝的旗袍,高高的元宝领,更衬出镜中人一张俏丽的瓜子脸。屋外已呈现出一片喧嚣的热闹,迎来送往里夹杂着男女间狎戏的调笑,屋内却一片静谧,灯光流转映照着一室的轻纱薄缦,绚丽斑斓,她人在镜前,置身于这旖旎的繁华中,寂然无声,微蹙的眉间尖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傲然。
屋门被轻轻的推开,一个略显丰腴的妇人引着一位客商模样的中年男子进门,妇人开口道“凤仙,来客人了“,说毕拿眼光在女子的身上警告的一瞥,女子稳了稳心神,收起满心的不情愿,款款的迎上前来。她知道,无论怎样的不情愿,她都不再是那个八品武官的庶女朱筱凤,而是孤苦无依,流落烟花的青楼女子小凤仙,操持的是卖笑生涯。
她抬眼向这位客商看去,只见此人不同于平常狎客,眼睛并未急于望向自己,却细细打量屋内的陈设,但却在转过身来时恰迎上小凤仙审视的目光,四目相对间电光火石,震得二人俱心中一颤。
她眼中的他,普通客商打扮却深蕴一分刚毅的气质,清瘦儒雅,眼神却难掩锐利,只是神态略显倦怠,倒好似内怀郁结,有着纠结不化的心事;他眼中的她,全无风尘女子的俗艳浮华,装扮清雅,举止娴静,却被一双眼睛背叛,将内心的热情和骄傲暴露无疑。
此时的她不知道,这偶然的相遇,不仅成就了她少女的爱情,也成就了她的傲然心志——侠女自古出风尘,蔡锷与小凤仙,演绎了一段民国传奇。
三
夜幕降至,云吉班里宾客云集,鸨母长班们一声声招呼着客人们,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中,达官贵人们倚红偎翠、纸醉金迷。
北院的一间厢房里,窗帘正高高卷起,一男子背窗而坐与对面的一位妙龄女子对酒而歌,男子的外套礼帽挂在衣架上,画面有着与外面院子不同的静谧。小凤仙知道,别离的时刻就要到来,无论如何的帜热情爱,终究抵不过他一片鹏程志向,他始终都只是缱绻温柔乡的过客,她所能做的就只是帮他脱开着牢笼的束缚,一飞冲天。从今后,他是皓月繁星,而她,只能抬头仰望,期待他在目光的偶一停滞,还记得那曾在尘埃中开出的莲花一朵。
无限的愁绪与别离的伤悲在胸中郁结,她却不得装出满脸的笑来,他看向她,了解她心中的难过,轻轻的伸出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庞,带着怜爱轻轻的摩挲,她不言,却感觉那轻轻拂过的手指如一缕清风,拂过心头,酥酥痒痒吹化了心头的寒冰。而他此时将抚上她脸庞的手用力握了握,她知道这是别离的最后一刻,她深深的望向他,看他起身而去,她没有悲伤流露,他的衣帽仍挂在架子上,她起身若无其事的放下窗帘,却在一转身悲从中来,眼泪竟不由控制的奔涌而出。她坐在窗前,影子仍静静等待,仿佛那个刚刚起身的就会回来,而她在心里默默的计算,此刻他该已离了云吉班,此刻他该已到了火车站吧。
一别便是永诀,她不是没想过,他英勇睿智、举国倾慕的青年将军,她是操持卖笑生涯的风尘女子,他们只是这样擦肩而过的缘分,但却足以照亮她卑微低贱的人生,那么就让他成为皓月繁星,照亮自己瞬间繁华便好。
四
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谁知一别竟成永诀。
北京中央公园举行隆重公祭,她白马素车,身穿蓝布长衫,步入灵堂,那一片炫目的白,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缓步前行,向遗像中的青年将军三鞠躬,她深深的望向那遗像,还是那样柔情转瞬即逝,深沉而精锐的目光,还是那样清瘦而坚毅的面庞,她怕自己会失态的恸哭,急速掩面退出灵堂,悄悄离去。
而那灵堂里还挂着她送上的挽联,都是他俩传奇际遇的写照:“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忍抛儿女情怀,萍水姻缘成一梦;几年北地胭脂,自悲零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她不曾期待她能与他朝朝暮暮,她只愿他能完成报国梦想,哪怕终生不见,只要有他信息就好。但他却走得这样决绝,他成就了自己的梦想,再造共和功勋,却在别离不到两年时间后,与她生死相隔。
他是她一世的烟花,霎那繁华,从此后她只守那死寂的平静,回忆曾经的绚丽芳华。
五
幽暗的东北民房内,阳光透过窗纸勉强的进来一点阳光,她躺在一铺土炕上气息奄奄,身体瘦而薄。
陪在她身旁的男人正静静看着她,正轻轻的询问,问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她已口不能言,他便一样一样的说给她听,拿给他看,终于,从她一直随身带着布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那照片里女子鲜艳明媚、年华正好,男子英挺俊逸,一身将军戎装。她费力的眨了眨眼睛,男人把照片轻轻放进她的手里,她便将眼睛看向身旁的男人,握着照片含笑停止了呼吸。
那一年,她——五十四岁,死在沈阳市铁西区的一间民房里,寂静简陋,一如她平凡的来到这人世间。死时,她是锅炉工李振海的老婆,除了他的男人,没人知道她的底细,她是张洗非,洗去昨日的污浊,安于现世的安稳。
这一世——浮生若梦,为欢几何?